“苏童天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这是王德威那篇苏童论的开首句,此说法令人印象深刻且经常被人使用。以先锋的姿态,怀着探索求新的光荣与梦想步入文坛的苏童,结果令其进入小说名人堂的却是“故事”。王德威的文章发表于世纪末的1998年,正如在世纪末的迷乱之中一样,文学中的那些期望和忧患都寄系于“故事”。当然,关于“故事”的神话已经嘀咕了好些年了。比如王海燕在1994年的文论中也讲过几乎同样的话。[1]在同一年,我在《新民晚报》上有一篇短文《大红灯笼挂文坛》,就是拿影视作为推手使苏童大红大紫说事。故事是那种讲究连续性,依赖跌宕起伏的情节过日子的东西,它又不属于瓦尔特·本雅明的“消息”,即那种现代的新闻方式,这种方式是传统故事创作的死敌,无论它自称有多少故事。上世纪80年代末,在“新写实”、“新历史”等口号的鼓噪之下,“故事”在小说中的地位得以重塑,而以反故事为宗旨的先锋实验小说则开始渐渐淡出了大众阅读的视野。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思潮这一微妙而复杂的变化,韩少功称之为“进步的回退”。
苏童无疑是这一文学思潮变故的受益者,但如果我们把这一事实看作是评估一个作家的价值标准,那就和现今流行的作家财富排行榜没什么不同了。在说到《妻妾成群》的写作时,苏童用“瞻前顾后”来表达自己作品的变化:“我意识到,有时候所谓的‘往后退’则是一种更大的进步。”[2]和大多数作家不同,苏童的创作谈简短且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瞻前顾后”基本上概括苏童几十年小说创作的创新与坚守。“文学就是一辆公共汽车,一个时间路过一个站点,人人都可以跳上去。”这是同一次谈话中,苏童和张学昕讨论到“80后”和苏童一代童年记忆的优劣时所说的话。我的问题是:试图登上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和登上一辆停止的汽车有什么不同?如果被蒙上双眼,你能登上正在行驶的汽车吗?如果你不仅被蒙住了双眼,而且不知道汽车正在驶向何方或者甚至不知它行驶得有多快,你能登上去吗?这说明,用宽容、理解的态度看待同一性和用严厉、挑剔的姿态看待差异性,其结果都是不同的。正如苏童所说,“如果一个作家对世界的认识始终是很坚定的,我觉得这恰恰是很可疑的。我觉得一个比较好的作家要与真实相处,必须要先与疑虑相处”。我们经常在差异中认识苏童,这也是为什么在苏童的批评史上出现的词语,在其他作家的评价中很少出现的缘故。比如颓败的家族史话、苏童式的颓废英雄、南方的堕落、死亡的诱惑、天堂的哀歌等等。
王德威的评论从“讲故事”入手,但其真正要阐释的却是“南方”。王德威历数了对苏童的各种评说,感觉缺失的是对南方想象的解读:“最重要的,南方到底在哪里?是在中原地理之南,还是你我政治、文化以及身体之南?”令人印象深刻的话还有:“苏童擅长写过去的时代,更善于把当代也当成了过去,实在因为他因循约定俗成的文学想象,赋予南方以‘旧’生命”;“南方没有历史,因为历史上该发生的一切都归向了北方。”[3]至于说什么苏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掏空了的”,读来令人费解,总有故弄玄虚之嫌。不知怎么的,读王德威的评论总有隔膜,他的视线和出发点,他的言说和评点总有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味道。究其缘故:或许是他喜欢将作家作品纳入他理解和想象中的文学版图,或许这体现了萨义德所讲的一种“旅行中的理论”。同样是对“想象的南方”的阐释,我更愿意聆听苏童的自我解读:“如果说那座茶馆是南方,这南方无疑是一个易燃品,它如此脆弱,它的消失比我的生命还要消失得匆忙,让人无法信赖。”“我所寻求的南方也许是一个空洞而幽暗的所在,也许它只是一个文学的主题,多少年来南方屹立在南方、南方的居民安居在南方,唯有南方的主题在时间之中漂浮不定,书写南方的努力有时酷似求证虚无,因此,一个神秘的传奇的南方更多地是存在于文字之中,它也许不在南方。”“我和我的写作皆以南方为家,但我常常觉得我无家可归。”[4]
一切写作都源出于当下,哪怕其言说的是遥远的过去与飘渺的未来。我无法想象一个作家怎么可能把现在写成过去,除非这仅仅是出于某种文学概括的蛊惑和佯装。苏童曾说自己有一种“描绘旧时代古怪的激情”,这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最适合我自己艺术表达的方式,所谓‘指东画西’,这是京剧表演中常见的形体语言,我把它变成小说思维。我的终极目标不是描绘旧时代,只是因为我的这个老故事放在老背景和老房子中最为有效”,“我写作上的冲动不是因为那个旧时代而萌发,使我产生冲动的是一组具体的人物,一种人物关系的组织结构非常吸引人,一潭死水的腐朽的生活,滋生出令人窒息的冲突”[5]。我注意到十二年后王德威为《河岸》写的短论,并称其为“近年最好的作品”。须知,《河岸》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太接近现实。苏童相信现实不是一种,而是好多种,有时“现实在迷雾中的,并不稳固得你轻易能把握,它甚至是朝三暮四的”。实际上,这里所谓的“现实”包括了我们认识和接近现实的方法,即文学上的“摹仿论”、“镜子说”。就是王德威所总结的苏童小说中“常见的题材:变调的历史、残酷的青春、父子的僵局、性的诱惑、难以言说的罪,还有无休止的放逐和逃亡”[6]也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