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死了,疼死俺了,斜子你在哪儿?别抛下俺……梅子嘶声叫喊,她看不到斜子,什么也看不到,四周是茫茫无边的混沌世界。极度的恐怖向她袭来,她艰难地向那一丝光亮奔去,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她寸步难行。斜子呢?她需要斜子。哦,斜子来了。不!那是一张鬼脸,长着拖地的长发,狞笑着把她推倒在地。疼痛海浪般一阵漫过一阵。终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不!那不是一个孩子,只是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报应吗?她痛不欲生,号啕大哭。
一声长长的抽噎把梅子从噩梦中憋醒。梦中的悲情还缠绕在枕边,她用手摸摸肚子,孩子还在。她从床上起身,内裤里黏糊糊的,肚子有些隐隐作痛。
前天早上,天上濛濛地飘下几缕雨丝,路像抹了一层润滑油。她起得有些晚,急急忙忙往李老师家赶去,不小心滑倒了。自此天天都有少量的出血。她有点害怕,跟斜子说,斜子没说让去医院,只是骂她笨蛋。
几个月来,梅子第一次打量这间极简陋的小镇干店。两扇歪斜的木门,根本无法合上。门两侧不远处两只睡眼似的木窗,冷漠地眯着。房顶挂满了无精打采的蜘蛛网。墙角放着几领披头散发的破草苫子,那是夜间有拉脚的人床铺。她和斜子在靠后墙铺了个木板床。床对面用砖头支起来一块木板儿,充当做饭的面案子。案子上放着主人借给他们的一只通体乌黑的铝锅,锅的把手只剩下两根铁棍,上面还拴着一根麻绳,锅盖的扣手换成了粘着油灰的铁条圈。床头放着一只皱巴巴装衣服的尿素袋子。这便是这间屋子里全部家当。她凄苦地一笑。
从木窗里射进一缕阳光,和在家时的情形有些相像,只是家里的阳光更温暖更明亮些。乡思像一团乱麻纠缠着。她和斜子出来时,发誓永远不再回去,忘记一切和家乡有关的东西,特别是她的叔叔。可是,才几个月,她就想家了。再过三四个月,孩子就生下了。生到哪儿啊?她问斜子,斜子只说到时候再讲,他能想出什么办法?店主是绝不会让她在这里生孩子。产妇是不能踏进人家的院子的,何况要在人家家里生孩子。梅子好像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她对斜子,斜子对她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
中午,斜子回来了。这是一个黑脸膛的小伙子,一只眼睛有点斜视,从小人家就喊他斜子,好像没有大名。
斜子问梅子:今儿咋没去?
梅子说:又出血了。李老师说今儿是星期天,叫俺回来歇着。
好好歇着吧,养好了,好给俺生个杂种。
你咋这样说话?
俺咋说?大梅(申凤梅)的戏好听,你听去。生个儿子便宜你,要是生个闺女,看俺咋收拾你。斜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边走到几块砖头支着的破铝锅前,弯腰去揭锅盖,对梅子喝道:咋没做饭?
没面,做龟孙饭。梅子生气道。
斜子踢了一下脚下的草苫子说:妈的,又没面了,钱来得不易,面去得挺快。上午又没找到活。
梅子抹着眼泪向店主借了一碗面。那老头看不惯斜子对梅子的态度,他同情梅子。他在外闯荡了半辈子,知道出门在外的难处,只要他有的东西,梅子都能借到。
吃过饭,斜子去了镇上新开的一家煤场找活。梅子又上了床,眼泪无声无息地冒出来。老店主脊背佝偻,脸上像抹了一层永远洗不净的油灰,他抖动着被烟烤得焦黄的双唇劝道:闺女,别难过了。自己保重身体才是,跟上这样的男人,自己劝自己吧。看样子,他也有难处。
老人不劝还好,一劝倒像惹恼了伤心泉,泪水抑制不住地喷出来,梅子索性放声大哭。老人长叹一声走了。他真想敲碎那小子的脑袋,干嘛对自己的女人恁狠?人啊,真怪,年轻时,他对老婆也不好,后来老婆死了,他就后悔了。
梅子终于停住了哭,望着窗前阳光吻过的亮地发呆。
斜子太让她伤心了,可是事到如今,斜子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知道斜子为啥这样对她,可是,嫁到齐家能怨她吗?在齐家住了两晚上不假,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斜子是不会明白的,一提齐家,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牛。斜子不听她的解释,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前天,梅子把自己的事儿说给了李老师,李老师气愤地说:你们那里竟然有这种事儿?太贫瘠的土地,生养了同样贫瘠的思想。
梅子听不懂李老师的话,她知道李老师很有学问,还会写诗什么的。可是她明白李老师最后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去承受这样的重压?为什么不去改变它?你属于你自己,不是哪个男人。一个女人要有自我,不能依附于谁,即使你爱上了他,你给了他,你也不是他的私有财产。你觉得自己选择错了,可以重新开始,不要顾虑别人怎么看你,心里的伤痛需要自己疗养,而不是别人。他对你不好,就离开他。
他不好,就离开他。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打着梅子的思维。离开他,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