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当头浇了瓢冷水，杜春林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呕心沥血瞪眼扒皮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第二次练兵竟练了个如此结果。
这大概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吧，高中毕业班三年的课程两年上完，剩下的时间，即开始三轮复习。每复习一遍，统考一次，名曰模拟高考，或曰考前练兵。练兵的题目由县教委教研室出，考完后，都要排出各校、各班、各人在全县、全校、全班的名次。排完后，先由教委主任在全县中学校长会上公布。校长回校后，除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公布本校在全县的名次外，还要公布本校各毕业班的名次。之后，班主任再召开全班学生大会，公布每个人的名次。接着，还要召开家长会，公布每个学生这次练兵的名次。有的还要公布各科在全县、全校的名次。在这期间，从校长到老师（特别是班主任），从学生到家长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当然，若练出好成绩，无论学校还是个人还要高兴一阵子的，有的还要趾高气扬一下。记得第一次练兵练了个全县第一的好成绩时，校长韩玉飞没等回家就来电话报捷，一回校就就喜笑颜开地向老师们报告着全县练兵的情况和学校取得的好成绩。课间操时，又全校大集合，兴高采烈地向同学们宣布了这一好消息，号召同学们，保持荣誉，奋力拼搏，夺取全县的高考冠军。最后还以毛主席诗词中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对同学们作了鼓励。
当晚，校长让伙房多做了几个菜，自己从家里拿了两瓶泸州老窖，请全体教师撮了一顿，美其名曰庆功宴。宴会上，校长先向每个老师敬酒表示感谢，然后，许诺：若这次高考夺下全县之冠，除兑现原来规定的奖励之外，每个教师，再奖励一千元。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挥手，说：“下次庆功宴到望海楼去，到那时，我们就不喝泸州老窖了，我请大家喝茅台！”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说，“这茅台能否喝上，就看大家啦，不知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有！”人们高声回应着。
“那好！”韩玉飞端起酒杯，站起来，高兴地说，“那我们就为今天的胜利，为明天的辉煌干杯！”
“干杯！”
“干杯！”人们异口同声地回应着。欢声笑语在食堂的上空像群鸟儿一样飞翔着，碰撞着。
韩玉飞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望着孙玉梅说：“哎，你可不能喝酒啊！”
孙玉梅调皮地说：“为了今天的胜利，为了明天的辉煌，我们娘俩个也豁上了！”
这时别的老师告诉校长孙主任杯里是白水时，韩玉飞才笑着说，“我估计你心里有数。”说到这里又抬高声声音说，“你可真要有数，快到预产期了吧，不行的话，早找人替换，不要勉强。”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有数，我和我的小宝贝商量好了，在这冲锋陷阵的关键时刻，不夺取胜利决不下战场！”最后这一句还学了京剧《红灯记》上小铁梅“不打败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唱腔，唱罢，猛地将杯子向上一扬，然后自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让我们为了我校高考旗开得胜，为了他们母子平安，干杯！”
“干杯！”
“干杯！”人们端着酒杯回应着。
孙玉梅说：“等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就给他起名为得胜”。
“好，好！”人们欢呼着。笑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大概高兴了吧，席间，校长兴奋地谈起会上公布练兵结果名次前的紧张与担心，和听说考了第一名时的激动与欣喜。说了七中考了最末一名时的校长的尴尬与羞愧。
“他和我坐在一起，宣布结果前还和我取笑”，韩玉飞说，“可是，一听说他们考了最末时，他的脸就唰地红了，像红布一样，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不住地抽烟。本来散会时，教委还要请大家喝酒吃饭的，可他，一散会，爬起来就走了。唉，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大红椅子，确实也让人难受与尴尬，叫谁也受不了啊！”说到这里，他长吁了口气，说，“说实在的，在这之前，我的心——不只我，大概各个校长都这样——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就担心落在后边。所以，一听说要宣布结果时，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当听说咱们是第一名时，大家就蓦地都把目光投过来。不但散会后受到了人们的追捧，喝酒时还被教委主任拉到身旁，单独为我敬了个酒，并说‘咱县就靠你们一中啦！’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向主任表了态，请主任放心，一定不辱使命！”说到这里，他望着老师们说，“向主任表态后，心里又压上块石头——你说到时候再实现不了，放了空炮咋办？”
“不会的！”
“不会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他。孙玉梅挺着大肚子，端着杯，笨拙地转动着身体号召大家道，“来，愿我们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整齐而嘹亮，如同宣誓一般。然后一齐干杯。
“那就再次拜托各位了！”校长再一次端起酒杯向大家敬酒。
庆功宴变成了誓师宴。由于杜春林担任班主任的一班这次考了第一名，所以也和校长在县上一样，受到了空前礼遇。当然也和校长当时的心情一样，高兴之余，心上也压上了石头。肩上的担子自然感到沉了许多。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荣誉。
然而谁知，用的力气比第一次还多，连春节也没过安稳，结果这第二次练兵，却和学校考的名次一样，由第一名变为第二名。
杜春林真感到痛心，开全体教职员工会时，他羞愧地躲到了会议室的最后边。幸亏校长在会上没发火，还笑着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要大家总结经验教训，争取最后的胜利。
大概校长看到杜春林负担很大吧，散会后，他把杜春林留下，又安慰了他一会，最后说：“我相信，你们班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校长说这话时，虽说得很平常，但杜春林却感到如五雷轰顶。
是的，他们班是全校重点班中的一班，可谓重点中的重点，58名学生，学校分配给他们的任务是，一类大学考上15名，二类大学考上20名，三类大学考上15名。学校在这次高考中能否露脸，他们班将起到关键的作用。杜春林想，别说是为了学生，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声誉啦，就单单为他校长，也要考出好成绩不让他失望啊！
说起来，校长对自己属有恩之人。因为自己有个大舅在台湾，又加上好舞文弄墨写点诗歌小说什么的，文化大革命时曾先后被打上“牛鬼蛇神”“黑帮”“反革命”“5·16”等等，劳动改造了七八年后，又把他弄到离县城100多里的二中，让他在学校的工具室里管工具。不仅一年半载捞不着回县城与家人团聚，而且天天过着十分屈辱的生活。可谓度日如年。是韩玉飞来当了校长后，三番二次地跑县教委，为他落实了政策，作了平反昭雪，让他走出工具室，重新拿起了教鞭，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前年，韩玉飞被调到一中，选兵点将时，又调他到一中，说是让他来帮他打个翻身仗。说这话的时候，还用了恳求的口气。
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前几年高考时，其成绩一直排在实验中学与三中之后，学校声誉不断下降，学校生源天天减少，要求转学的越来越多。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批评教委对一中管理不善，让抓紧采取果断措施，尽快改变这落后局面。省教育厅也多有微词，并透露出要将省重点牌子撤销的问题。县教委一听急了眼，立马调兵遣将，将原校长调走，让韩玉飞临危受命。来前，教委主任面色凝重地向他谈了当前严峻的形势后，望着他的眼睛，说，“教委这次调你去一中，其用意，我想不用说你会明白。希望你能不辱使命！”韩玉飞望着主任那包含着无限期许的目光，听着那一句句叮咛的话语，他虽然为领导对自己的信任而感动，但更多的是感到一付沉重的担子压了下来，他紧紧握着主任的手，深沉地说：“我一定会尽上全力去工作的。”
“那就听你的好消息啦！”主任将他的手用力一握，笑了笑说道。
从普通中学调到一中这重点中学，无疑是重用，是提拔。但韩玉飞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并且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感觉。
韩玉飞到学校后，与教委配合对部分教师进行了调整。杜春林就是在这时调来一中的。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各方面条件比其他中学强了不知多少倍不说，关键是在县城，离自己家也不远，回家很方便。能到这里工作是他梦寐已求的事，如今这夙愿由于韩校长而实现了，所以，其高兴与感激是不言而喻的。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豁上老命也要帮着校长打好这翻身仗。
散会后，杜春林一面向办公室里走着，一面在思考着这次练兵失利的原因，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抬头一看，是班长徐冰站在旁边。徐冰问他是不是开班会，因为他知道这是个程序，并说二班已经开开了。
这时，从二班教室里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二班这次夺了第一名。他们当然高兴啦。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杜春林的心，他好像看到二班班主任尹玉堂对自己的嘲讽。
尹玉堂与自己年纪相仿，曾是自己的同事。因文化大革命中分属两派，有些疙疙瘩瘩，这次又同是重点班的班主任，开学分班时，又因为生源中尖子的多少，产生了一些矛盾。由于这些原因，自然互相不服，暗中在较着劲，说什么是骡子是马考场上见。并扬言说，我们老二一定要在这次决战中当老大。第一次练兵练了个第二，他的脸天天阴得像要下雨，这次，却时来运转，由老二变为第一。其心情自然是与上次不一样了。
照以往，像上次那样，杜春林会高兴地一挥手让赶快召集人开会，快把好消息告诉大家，但今天，如何开好这会，他要好好考虑考虑。他想起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箴言，想起了一些反败为胜的故事，他想让同学们既要面对这次失利的现实，又在认真总结一下失利的教训，他要改变以前公布全体同学的分数的做法为只公布前十名，要将这次班会变成一次表彰会，一次总结会，一次誓师会。想到这里，他向班长一挥手，“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