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喘气般美好的傍晚过去好几周了。
商梅红并不觉得逝去的时间太长。相反,她总是在咀嚼这次见面,烟波江水,风淡人和,给人生活的动力和满足感。人活到这个岁数,没有年轻时那样急不可耐,非要吃定了这个人,坐实了一桩事,才高枕无忧。吞下整个江湖,披荆斩棘,那是年轻人的事,老太婆不当英雄,有一点小欢乐就能马不停蹄。
这是过去生活教给她的法宝。
搬来女儿的小区快三年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虽然夜里、梦里还是在挂念那个叫印制二厂的地方,那地方到底也人去楼空了。过去的国民党中央印钞厂,被新政府接管,成了工人阶级的票证印制厂,火红了三十年,如今老厂衰败,残砖裸露,老伴去世,徒留伤心。只剩几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同事还住在那边家属楼里,聊度余生。
“人往高处走。”女儿把母亲接过来时,好一番安慰。在新的小区里,也四处都鼓吹着“老年人新生活”的理想。找老伴的想法也渐渐地浮现出来。但上年纪了,万事万物不可求全,几句暖心话,就能支撑人前行,有几次婚介所打来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再见面。她就趁机问卿大河是何态度。
“对方对您很满意,这也是他催促下,我们才来电话的。”婚介所说。
想来也真是疏忽,那天竟然没有留各自的电话。
当然,婚介所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私下留对方的电话。不过这个规定也不必强制执行,只是老头刻板,临走前,商梅红问了他电话号码多少,可他说自己是部队出身,得尊重人家规定。规矩比天还大。
“老古板!”商梅红想着这事,就气,吃枣都咬到核。牙床麻麻地疼,那颗花了三百元安装的烤瓷牙,最近老是疼痛,已经换过两次了,虽然是免费的,但是人受罪啊。她又去找过印制二厂附近鸭纸巷里的牙医要说法。
“人上年纪了,牙齿维护的能力也下降了。这是自然规律,婆婆。”每次牙医都很有耐心,笑眯眯地解释,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东西,到他嘴里最后变成自然规律。
“大不了,我再给你换一次啊,婆婆。”牙医说,“谁让咱俩是忘年交?再说你也是二厂的人,我这里都是二厂的回头客。生意不好做哦。”他说着给商梅红递了一杯红枣水,“红枣泡水更营养。这是第三次了,不能总免费吧,以市场价格的七折给你,一颗一百八十,不能更低了。”
商梅红没拿定主意。折腾了几次,她不是在乎钱,她觉得什么时候怕是连牙床都毁了,连安假牙的地方都没有了,那她就废了。
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一副牙。得吃饭呀,才谈得上其他。
但时断时续的牙疼让商梅红心烦婚介所的电话,他们急切的口气像胡乱的画笔,在涂抹那个喘气般的美好傍晚,缓行的江水形成了湍流,和煦的风不再,明媚乐观的老头急不可耐,像所有遭遇人生不测的老人,显出死乞白赖的不齿模样。
关于与卿大河的见面,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子女。她有一儿一女,对她百般孝顺。唯独相亲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对。
红枣连吃了三颗,还是觉得气虚,那股子气,从胸口往大脑里蹿,蹿得眼睛都睁不开。商梅红喘着气,心里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但是没有用,那气体像被抽掉了一样,吃了七八颗,舌头都酸了,她才不得不停下来。
红枣提气。这是商梅红根深蒂固的常识,她等待元神归位。
有些不好的衰老的迹象,比如肝疼、小腿水肿、落发……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相亲的人都很现实,需要一个身体健康的,不给自己添麻烦,又能在自己危难时刻帮扶一下的。
商梅红抚抚胸口,气顺了。过去以为人老了,娱乐也少了,但事实却是,他们逃到更大的娱乐中去。
有些娱乐不叫娱乐,仅仅是把老年人聚集到一起,随便分给他们几样乐器、零碎布片、线头,让他们自行消磨。“享老会”的人大多恨老,一百多个会员,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商梅红去参加过几次,是女儿给缴费的,据说能提高老年人的生活品质,更懂得享受生命。
为此,享老会每周还有一节心理辅导课。美其名曰“关注老年人心理健康”,主要是让他们讲出自己的人生酸楚。
一开始大家都面面相觑,活了大半辈子,能忍的都忍了,能受的都受了,都说风雨过后谈谈彩虹,现在来揭伤疤,谁乐意?谁愿意现在来说,自己的一生都糟糕透顶?
心理老师是个丰润的女人,从手指到脸庞都丰润,她无时无刻不把笑容挂在脸上,仿佛一切抱怨都在她意料之中,只等着她玉口一张,逢凶化吉。她把双手举起来,做了一个抚慰众生的姿态,然后对着空中轻吐一口气:“我有三个孩子,我三十五岁那年突然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从家庭妇女走上职业妇女之路,我不得不带着孩子独立生活。从没有事业到有事业,从自我困惑,到帮别人解惑,我因此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认证,在全国各地讲课,经过了这么多年,三个孩子都已经考入名牌大学,他们很爱我,也支持我的工作。现在我几乎每年在外面讲学的时间超过半年,但是我觉得很满足,这样的生活状态让我知足。整个过程并不幸运,但我知道怎么去接纳、去改变,然后,”她又把手伸向空中,“我得到了希望拥有的一切。”
人群中有小声地唏嘘,但很快就化为乌有,商梅红也同大家一样,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生命的原始目标就是进化,进化的方向就是更好、更有爱、更美,所以释放不好的过去,痛苦、心结、苛责,才能让好的能量注入我们心里。”说着,她抬起双手,仿佛在祈求空中无形的力量,虔诚地闭上了双眼。
这个女人真是丰润,哪里像常年苦命奔波的人。商梅红没有闭上眼睛,但是她确实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偷偷看了几眼其他会员,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刹那,她有一种想和盘托出的欲望。
“你也说说感受吧。”话筒递到商梅红手边,她鼓起了勇气,心理老师温柔地看着她,“三年前,我老伴去世了,然后我就搬到了这个小区来。”众人同情的眼光扑来,一层又一层,像胶布一样,把她的口又封上了。接下来,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觉诉说伤痛的那件外衣远不如心理老师穿上好看。
幽暗的灯光反射在墙上的水墨画上,掐头去尾,似是而非。“还有很多情况我不熟悉,以后慢慢了解吧。”她非常知心地把话筒递给了下一个老人。
别人的伤痛回忆,她没有再听进去,有几分自责。她怎么会说这么冒失的话,阴影像棉衣,盖住她面若冰霜的脸。
好在两个小时的心理辅导之后,一切又都明亮起来。
会长根据老人们的不同情况,划分了不同的“宫”,老人们依次入“宫”即可。比如书法宫、茶艺宫、舞蹈宫……会长说:“商阿姨,你也入一个吧,费用都是包含在里面的。”
“是啊。”商梅红在每个“宫”前徘徊。所谓的“宫”,其实就是一间相对隔离的房间,装修得古朴、隐蔽,一副让大家修炼内功的样子。
修炼什么呢?商梅红有些徘徊,这不就是找个事情把你给拴住吗?可她一想到除了接孩子、买菜、做饭、看微信,还要给拴在这样的“宫”里,练就十八般武艺,浑身就开始发凉。
“这也是一种集体生活。”会长解释,“可以互相激发,彼此鼓励。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志同道合?”商梅红对这享老会里的人,都叫不出几个名字来,他们有什么需要志同道合的?仅仅是为了集中在一起吗?这可怜的集体生活,像救命稻草一样,引诱着老人们。
是啊,几十年的工厂工作经验,让她依赖跟人群相处,依赖集体化的消耗、疲劳、争吵,年轻时的那些会议、庆祝会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消磨他们的荷尔蒙、私人时间,渐渐地改变了他们的习惯,心反而定了。
印制二厂,在岭街一号,隐藏在五十余棵老黄葛树掩映的背街中,那一爿山岭之上,能看见长江滚滚向前,两岸树木葱茏,盘山路上的大货车,踽踽独行。平时令人讨厌的汽鸣声,再也听不见,不觉还有几分可爱。职工们很少有专门的时间,去眺望长江美景,只是偶尔抱着样品去往办公室时候,会停留几分钟,多看两眼江水的奔腾。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印制二厂的活儿最多的时候。
青砖高楼,总共十二栋,被分出不同功能的二十九个车间以及一个办公区域。烟盒、罐头商标、粮票……噗噗地从彩印机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是在楼外,你都能被轰鸣声包裹,两耳一刻不得清闲。年轻时的商梅红也做印刷工,那时三班倒,她刚把孩子哄睡着,就得爬起来往车间去。有时还顺点厂里的裁边纸,“别浪费了,给孩子拿回去打草稿”。有时还把报废的彩印画报拿回家糊补板房。
从工厂里成长出来的一代,只有在人群中才感到安稳。一个人待着她觉得恐慌,哪怕是在人群里,说着闲话,也是一种有家可归的稳妥。
可是,现在她为什么害怕加入兴趣小组,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缘由。是享老会里那些幽暗的灯光?她本来就有飞蚊症,在那样的光线里,更是飞蚊密集。又或是她还不想和这些老人保持更亲密的关系?她看不惯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搞不清楚他们的婚姻底细,有几个是离婚了的,有几个是死了老伴的,这很重要,这涉及人品。再或者是会长推荐的这些“宫”,为了是叫他们静下来,安于老年人独有的内心生活,书法、阅读……人群把他们抛弃到深邃的内心世界中去,商梅红不要。她的内心需要不断地迎来送往。
兜兜转转了许久,她选了一个食艺宫,这好坏也是自己天天不离手的一个活儿,她想这个不会占用自己额外的时间,也不需要重新投入精力。他们小组的活动也就是贡献一下各自的手艺,但没多久,商梅红发现这里的烹饪和她的烹饪不是一回事。水果沙拉、牛排、双皮奶……“过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年轻的厨艺老师扎着流行的苹果头,手上操控着锅碗瓢盆井然有序。他一笑,眼睛弯成一条线,脸上仿佛带着欢快的小马达,随时散发热情。这张脸,上了年纪的人都爱看。就像他呈上的那些自喻“有热带风情的菜”,虽然吃起来不甚习惯,但那“鲜花盛开”的架势确实能感染人。
“鲜花盛开是我们追求的视觉效果。”厨艺老师配合着笑容,描述眼前的菜谱,“只有百花园般的卖相,能让我们对食物充满渴望。”
一群老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孩子真俊。
在小组活动的时候,商梅红的愉悦是真心的,有生之年,能够体味截然相反的生活,人生都是新的,只是飞蚊们更密集地扑闪在铁锅中。
“老年人也要学会进餐厅。”厨艺老师教他们如何用刀叉,优雅的中指闪着指环光。
一两个老太太咕哝,用一种农村人惯常的口气说:“我们村里以前杀牛,一刀子捅到肺。”
“嘘——”厨艺老师竖起指头,提醒她们小声点。
“哎,你好,大家都叫我小宝。”一个矮个子老头挨近商梅红身边,“我加了你微信好几天了,你怎么不通过我?对我有意见?”他两颧的肉一抖一抖的。
商梅红想不起他是哪位。“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小宝,我的微信号也叫小宝。”
商梅红蹙眉,一个干瘦老头,和我一般高,怎么叫个孙子的名。“怎么叫这个名字?”
“说来话长。”他打住话头。
“下面我教大家学习吃西餐的礼仪。”厨艺老师提高声音。
“你的菜其实做得挺好,我就喜欢这种,很家常,是家里的味道。”小宝说,“这里教的菜,不适合你,学不会也没关系。”
“那不行,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学。我女儿给交了不少钱。”
“嗨——颠倒了,现在是孩子把老人送进幼儿园。”
“这是国家发展的大形势。”商梅红义正词严地说,“这太正常了。”
小宝受了挫,讪讪地笑。
商梅红不想再搭理他,把身体背对了过去,很不幸她错过了厨艺老师的几句话,不知道此刻要加什么食材,她转过身想对这老头发两句火,一看,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