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泰国坐着都会流汗的季节,4月13日是泰历新年的第一天——宋干节。那天,几乎所有的泰国人都会涌上大街小巷,水花纷飞,水流如注,一派民众的汪洋大海。在那天最受欢迎的人无疑是警察,无论他们是行走着,还是开着摩托,一个个都像是从水族馆游出来的,更奇特的是,他们的身上从头到脚,都白花花的,尤其是脸上,有白手印,那通常是妇女们的杰作,她们在手上扑满了爽身粉,只要逮住一个警察,一堆人便一轰而上,在警察的脸上、胸上、背上、屁股上狂拍乱抹。蒋黎曾不止一次地看到,当巡逻摩托经过一辆工具车或卡车的旁边,一大桶水会从天而降,在警察的头盔上哗哗作响,而后瀑布般倾泻飞溅,那刻,那名被祝福的警察一定是直视前方,身体挺拔,头也不回,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
蒋黎喜欢泰国,这个国家将无序与祥和这两个截然相对的元素组合在一起,世界上很少有类似的国家,就如曼谷这座城市,一边有人欲横流的像“帕了蓬”那样的红灯区;另一边也有“大佛”、“玫瑰花园”那样宁静超然的所在。泰国民众的谦卑、友善、随遇而安,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来过泰国无数次,没有一次与泰国人发生过争执或纠葛。
蒋黎此次来到泰国,并不是为了参加宋甘节的庆典,也不是以往般与朋友约了打高尔夫,他想在泰国的海边买房子,因而,在曼谷他只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去了芭堤亚的中天海滩,他认为那里的海景公寓很合适。临行前,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肖亿达,肖亿达让他给华商总会的李先生打电话,肖亿达对他说,李先生不仅人品好,在泰国也玩得转。肖亿达还告诉他,在泰国随便玩玩无须找人,但要置业,还得找个可靠的人为好。
想来,肖亿达与李先生绝非泛泛之交,蒋黎知道肖亿达的处世原则,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从曼谷到上海的飞行时间需要三个半小时,往常,只要飞机一离开地面,蒋黎便开始小睡,不管是否真能入睡,他都闭上眼睛,还戴上眼罩,但今天有事牵扯着,他想知道肖亿达是否真有个姐姐,因而飞机还在滑行,他就急切地翻开了那本练习本,紧接着看下去。
肖湛平,王亚光记起了这个他不想记住的名字,是那个被他击毙的女孩的名字。从1967年到1977年的十年间,他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从起诉书上得知这个名字,同时知道了女孩的年龄,16岁。他因过失杀人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出狱后,他又回了原单位,那年,他正31岁。
1967年,对他而言,已相当遥远,那些场景都已模糊难辨,关于武斗最激烈的场面,无非是枪炮的呼啸声。他记得自己伏在沙包后面,开火、射击、消灭敌人。敌人是谁?他从来都没看清过。
那天黄昏,他依旧伏在沙包后面,战场上一片宁静,是激战间的暂时休整,对峙的双方或在重新布置,或在调兵遣将,硝烟已经散去,阵地上的红旗迎风招展。
突然,他看见有两个人猫着腰,在对峙阵地的中间区域,从左向右移动。高的那个是个女的,他看见有发辫在她胸前晃动。阵地上一片寂静,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端起了枪,对移动的人影瞄准,他匀了匀气,屏住了,扣动扳机,“砰”地一声,人影应声倒地,孩子的哭喊声随之响起。
“你知道,那时在打仗。”王亚光对肖亿达说,他们面对面,之间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你们怎么会走到打仗的地方去?”王亚光又说。
“当时没有开火,而我们要回家。”肖亿达的语调很平和。
“怎么没开火?”
肖亿达缓步走近王亚光,伸手搭上他的肩,顺势将他拉到床边,摁下他的肩膀,自己拖过一张靠背椅,坐到他的面前。
屋外有狗叫声传来,越来越近。肖亿达起身走到门口,王亚光跟了过去,他看见两只罗威娜正围着楼下的年轻人转悠,狗的脖子上套着鲜花编成的项圈,年轻人的手都伸向了腰部。“还带着家伙呢。”王亚光站在肖亿达的背后,对着肖亿达的后脑勺说:“至于吗?”
“是你的狗吗?”肖亿达头都不回地问。
“不是。”
肖亿达对两个年轻人说了些英语。年轻人的手又回到了背后。
肖亿达转身回屋,顺手按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屋内一片明亮,白光从木屋的顶部照射下来,三角顶正中的横梁,吊着一根裸露的日光灯管,屋顶的斜坡上,爬着一条半尺长的四脚蛇,它在那里已经不知有多久。
两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向相而坐。王亚光的两手,用力地撑着床沿,“我能问个问题吗?”他问肖亿达。肖亿达点了点头。
王亚光有些犹豫,他避开了肖亿达的目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
“这已不重要了,是吧?……可我真的没想到那是你姐姐……其实,那时我太年轻了……那时的整个社会就是那个样子。”
“是1977年的审判,我看到了卷宗。”肖亿达的神情、语气依旧淡然。
“其实我已被关了三年,你知道的……我已经很倒霉了。你说,这能全怪我吗?……当时的形势不就是那样,大家杀来杀去。”“你想喝点酒吗?”他问肖亿达。
肖亿达摇了摇头。
王亚光坐在床沿上,十指交叉紧握,双肘搁住两腿,两腿微微叉开,上身前倾,他注视着肖亿达的前胸,他能感觉肖亿达的目光正在削剥他。
“你真的不能怪我。”王亚光抬起头,目光探索着肖亿达的脸部,他什么都没发现,肖亿达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悲哀,也没有怜悯。
“你已经报复我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我都不知道老婆孩子怎么样了……我连电话都不敢给她们打。再说,你真的不能全部怪我,要怪……你应该怪那个年代!”
在王亚光说话时,肖亿达一直盯着他。
肖亿达在收回目光的同时站起身,缓步走向门口,继续走出去,在木质平台上站住了,在那里停了停,继而下了两级楼梯,在第三级上坐下,正是王亚光刚才坐的位置,他直挺挺地坐着,他的背部笼在光亮中,他的前身隐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