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电站里乱糟糟的,地上堆着水泥板、电线、螺丝和螺帽。
这地是亮的,又黑又亮,那是油水长时间踩踏以后形成的。机电站就是这样,油滑,还有一股重重的机油味。机床的声音“轰轰”地响,那些大的铁钻头,“咕噜咕噜”地把一块大铁板给钻穿了。
机电站后面,有一个小棚子,上面盖着红瓦。这间不大的简陋的小屋子,是他的天地,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一张写字台,上面斑驳,印满了钉子的印记,坑坑洼洼。边上有木头,钢条、旧的电风扇、船模、老法的欧式钟、旧的画像,甚至还有各种碎的古瓷片。写字台上有一盏灯,长长的架子,像吊杆一样伸着。这盏灯好像一直是亮着的,人们常常看到他在灯下忙碌钻研的身影。
光荣会的东西很多,吹拉弹唱、书法、竹刻,但他更多的是被人叫做发明家。人们有时候喊他光荣,有时候喊他发明家,他都是答应的。的确,他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头就长得比别人大,远远看去就像个葫芦。一有空,他就坐在灯下,画着、涂着、比画着。他的聪明是被大家认可的,但也有人说他傻,说他只知道这样,神神叨叨。但机电站缺不了他,碰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只有初中文凭,但似乎他学的东西比文凭丰富几十倍。有人经常拿着收音机,拿着散架的椅子,拿着不响的自行车铃,拿着有个窟窿的搪瓷盆子来找他,他们总是相信他、信赖他。他们说发明家有办法。
他的确是有办法的,大部分这些破烂的东西,经过他的手,会重新焕发出生命。
那批铁桶是前些日子运来的,就堆在小棚屋的边上,足有十几个。圆圆的、黑黑的,两个一叠,就这样排开着。这批废桶堆了两个月以后,终于有一天要派用场了。电割刀“呼呼”地开始闪出蓝光。两个汉子抬起了一个桶,把它放到了机电站油污的大厅里。第一个负责切割的就是光荣,这天早上,他吃了一个咸菜包。这会儿,嘴里还有咸菜味,空气里有油腻味,以及桶边上被人撒过尿后留下的一股臊味。
切割开始了。人们围了一圈,他在里面,像个主演一般。他左手拿着护罩,右手拿着切割刀,一口深呼吸以后,从大铁桶的边缘上找到一个点,然后,他聚焦在这个点,开始切割。蓝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把这个有着层层霉斑的墙壁照得一亮一亮。
那声巨响,是在三分钟以后发出的。声音从大厅里传出,把机床也震得抖动起来。然后,大家看到,他倒在了地上,身子蜷曲,还在发抖。这一刻,边上的人也被震晕了,震得莫名其妙,震得心脏乱跳,在安抚好自己的心脏以后,才发现那个倒地的人。于是,逃开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开始去看那人究竟怎样。
脸已血淋淋,身子已塌软,那个脸罩早飞到了五六米外。“不好啦,出事了,出大事啦!”有人开始呼喊。
离机电站最近的就是大郎的诊所。那时不叫诊所,那时大郎叫赤脚医生。有人风风火火地奔来,然后,大郎就跟着跑去。大郎的身后背着药箱,跑动的时候药箱一直在撞击着屁股。看到这张血肉模糊的脸,大郎知道自己的医术拯救不了。于是,又叫人开船送县城。送去时,大郎一直守在旁边,他只能用消毒水轻轻拭擦。那张脸已不是光荣了,那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目光狰狞的人啊。
船,在全速地开,但在大郎眼里,这条船奇慢无比。他一直在对着开船的人喊,快点,再快点。开船人也被他的话刺痛,反击着,有本事你来开,乱叫有个屁用。为此,两个人差点吵起来,翻脸,谁也不看谁了。
这次二十年多前的爆炸,让光荣毁了容。从那以后,光荣走在路上,就多了好多关注的目光,人们会驻足长时间地看着,会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头颅。他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有几根经络甚至暴露在了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跳动。有一段时间,他也戴了一副墨镜和一顶帽子,这样至少可以挡住一部分的脸孔。他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还会发脾气,特别是在家里。他会打他儿子,常常,人们看到他在田畈里追他那个儿子。小洋那时只有八九岁,但骄横的神情已经展露,他也会用手叉着腰,指着自己的父亲骂,丑八怪!丑八怪!
自从成了丑八怪以后,家里来的最多的人就是大郎。光荣的脸,有时还会有粘液渗出来,稠稠的,带点异味。大郎就背着他的药箱去了,给他敷上清凉的药膏和新鲜的纱布。光荣的脸,就涂满了药膏,灰色的药膏,还有冷冷的反光,让他看上去特别古怪。换完药,两个人会抽一会烟,有时间的话,他们还会下一盘棋。光荣总是能赢大郎,即使这样炸了以后,大家都认为他的智商受了影响,光荣还是能轻易地获胜。
有时,大郎也能赢。但他想,估计是光荣让的,他有这样的预感,但从来没有说出来。光荣肯定觉得每次自己赢太没劲了,因此,总要让对方赢几回,让对方也开心开心。大郎赢棋是开心的,但光荣赢棋一点也不开心。光荣觉得赢是正常的,输才是不正常的。即使他连赢三盘,也不会笑一笑。现在,让他能笑一笑,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这一炸以后,光荣好像连魂也炸走了一部分,他总是游离,说话如此,做事也如此。他会丢三落四。
不过,大郎去了,光荣还是感激的。有一回,光荣给他写了一幅字,四个字,很大:医道仁心。他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好字啊,大郎站在字前搓着手。
“不是好字,而是好句。这是送你的,送你最合适。你也最符合这四个字。”光荣说。
回来以后,大郎就叫人去裱了,还装了镜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