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第二天醒来,习惯性向右转头,看到佩佩正目不转睛地盯天花板,表情像早醒了。
“早上好啊亲爱的,啥时候醒的?”苏里打着呵欠问。
佩佩好像完全没听见。
“天哪,都快下午了!咱俩真能睡。”苏里看了看墙上的钟,叫道。
佩佩还是不搭茬。
“哎,你怎么了?”苏里疑惑地拿胳膊肘碰佩佩。
佩佩转过身,对着苏里那双刚睡醒的柔润散神的眼睛,问:“你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忘了?”
“昨晚?发生什么?啊!”苏里腾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嗬,这一片骇人的狼藉:蔫花、碎花瓶、散页的杂志,沙发上一只拖鞋里竟然装着自己的手机——金属骨头戳出来,晶绿的芯片在地板上呆呆支棱着。
苏里整个郎当地傻了,一组组蒙太奇镜头在脑袋里闪进闪出昨晚的动感片段,让他血脉凝固一身冷汗。绝望当中,苏里扬起脑袋,冲天花板发出哀号:“上帝啊,为什么要让我醒来啊?我昨晚做的可全都是好梦,最后一个梦是跟你去簋街吃烧烤。”说到这里,苏里头转向佩佩,表示是跟她而不是跟上帝吃烧烤,接着说:“大个的蒜蓉烤扇贝!油亮的蜜汁鸡翅!尤其是滋滋冒油的大肥腰子……那叫一个香啊!”他边说边拍自己的嘴巴,懊恼得声音改了调。
佩佩半个小时前醒来时已经孤独地经受了床下的狼藉,并且追溯了昨晚吵架苏里的种种不是,心里生出回炉的愤怒,早打定心思今天要冷淡苏里,见他竟为了大腰子的梦碎而发出如此真挚的悔恨,不禁又气又笑,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苏里的后颈。
两个人依偎在床上,昨晚吵架带来的充满烂漫童趣的犯罪兴奋感现在只剩下了犯罪感,并且带着现实主义的铁腥味。长久的沉默之后,佩佩有点紧张似的清清嗓子,问苏里:“你觉得,那个人今天还会找上门来吗?”
苏里心里咯噔一下,他正在琢磨同样的事。他知道佩佩只想听自己说“不能了”,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有可能。”
佩佩的不安从暗转明,焦灼地啃手指甲,“那……等那个人再来,咱们这回开门不?”
苏里耸了耸肩,勉强说道:“咱们现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等他来了再说……看情况呗。”自己也觉得这话讲得没意思,他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本摩托车杂志,盖到脸上。
“我有点儿害怕。”佩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论何时,女孩说到害怕总有权利幽幽的,不仅不用担心被骂是懦夫,还增添惹人疼爱的效果。
苏里果然中招,放下杂志亲了佩佩一下,很有男人味地笑着说:“嗨,怕什么?咱俩昨晚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家还没吵过架摔过东西!”
“是,谁家都有吵架的时候,但不是谁家都像咱俩这样。刚搬进来才三天啊,大半夜里叮叮咣咣,被还没见过面的邻居找上门来,我真觉得丢人!再说了,你想,要是昨晚那个人因为没敲开门,一气之下把这事告诉保安室,保安室通知房东,那咱俩……赶紧打包行李找下家吧。”
苏里听得心惊肉跳,对佩佩的同情心消失殆尽,只觉得她可恨。“你别跟有妄想症似的吓唬人,哪能那么严重!”苏里力图挤出一个表达轻蔑的笑,左嘴角翘上去了,右嘴角却留在原位发力。
佩佩看到苏里笨重的笑容,心里不落忍,补充说:“嗯,我也就是瞎想,也可能什么都不发生,那是最好!”说完,她撇撇嘴,蹦下床清理战后废墟。
苏里越想越烦,目光追随着佩佩,伸手在她背后挥拳作势。佩佩感到后背小风阵阵,冷笑一声,把地上一堆蔫缩的玫瑰花瓣捡起来,撒到苏里脑袋上。
整个一下午,苏里和佩佩过得无精打采——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努力在临刑前的最后几小时举重若轻过正常生活,脑子里却不断看到即将飞过来的那颗子弹。神秘敲门人一直没来,佩佩和苏里始终不安地等候在“一直”的下一秒,不论手头做着什么,耳朵总处于警备状态。如果他们能像张嘴一样把耳朵张大,双双看上去一定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
时钟响过五点,两人饿得有点发晕。尽管冰箱里“蛋尽粮绝”,佩佩和苏里已达成共识,不出去买菜下馆子,只煮粥吃咸鸭蛋了事。那扇从昨晚开始就死闭着的门现在看起来越发诡异,两人每次经过客厅都会不由自主去想象打开它之后见到的种种视觉轰炸——门梁上的暗器、藏在暗处的鬼影、香港电影里的红油漆泼墙。
苏里坐在餐桌旁,专心致志拿筷子在敲开的咸鸭蛋一端钻眼儿,金黄的鸭蛋油流进碗里,涡成一个油汪汪的小太阳。佩佩看得眼馋,拿筷子去偷,刚要得手,胳膊突然定住,刷地扭头朝门口看去,嘴里急急低声问:“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苏里心里激灵一下,提着气问。
佩佩不答,以无比缓慢小心的姿势站起身,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苏里屏息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故事。说古代一位好色的大官,迷恋身轻如燕的女子,他在卧室地面铺满珍珠,每晚选佳丽入寝,谁能一路走上床而脚底不沾珠子,便可侍寝并从此荣华,否则便拉出去斩杀。苏里惴惴而仰慕地看着佩佩背影,觉得以她眼下施展的轻功,那大官在地府窥见也必然要倾倒。
他正痴痴地想,佩佩突然回转身大声说:“走啦。”
“什么?”苏里没听懂。
“刚才有个人,在咱们门口潜伏,还咳嗽,转了一圈之后走了。”佩佩略有得意地宣布她的发现。
苏里惊讶得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刚才分明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他盯着佩佩的眼睛考量有顷,坚定地摇摇头,捡起筷子说:“接着吃饭,你幻听了。”
佩佩气愤地坐过来,发誓说刚才门外真的有声音。苏里心烦意乱,勉强把粥喝完,撂下筷子一跺脚说:“真受不了,咱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像怎么回事,简直是搞笑!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就一分钟没放松过,一听见点儿声音心就突突的。本来没多大点儿事儿,被咱俩这么一惊一乍地等下去,啥事都得出!”
“我也不想这样啊!”佩佩放下碗,抱着胳膊弯气哼哼地说。
苏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说道:“佩佩,听我说,我现在有个解决方案,是个下策,但也算唯一的办法了。”
“说!”
“要不咱俩……主动去跟邻居道歉吧,态度诚恳点儿,好好说说,他们肯定不能得理不让人。”
“……”佩佩沉下脸不吭声。
“我知道你脸皮薄,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在家等我,我去。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挺着!”苏里悲壮地说完,抬眼偷看佩佩。
“不不,我愿意去!”佩佩违心地接话,随即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听上去像乐颠颠的,连忙补充:“不愿意去不也得去?谁让昨晚我也有份儿。早知如此,真不应该跟你一般见识!”
苏里殷勤笑道:“是是,昨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今天跟着遭罪。我明天请你去簋街吃冒油的大腰子!好宝!”
佩佩瞪苏里一眼,“别又扯到大腰子,说点儿有用的。我问你,你说去邻居家道歉,那咱们倒是去哪家?你知道昨晚来的是谁?”
苏里一惊,这他还真没细想。
“嗨,你说你,不知道去哪家那咱们可怎么去?”佩佩低下头摆弄指甲,距离出门道歉丢人现眼还有一段时间可拖延。
苏里抚颊出了一小会儿神,抬头问:“佩佩,你觉得,昨晚敲门的,楼上楼下哪个可能性大?”
“当然楼下听见的可能性更大呗。”佩佩冲地板努努嘴。苏里顺着往下看,再一次见到自己手机的碎尸,眼睛像被针刺,痛苦地拨开视线,叹息道:“我估计也是。”
“不过,你怎么就光考虑楼上楼下?”佩佩接着说,“别忘了我们左边和右边也住着人呢,我觉得他们听见咱们昨晚打架的几率跟楼上楼下差不多。至于敲门的是谁,还真是不好猜。”
听完佩佩的话,苏里绝望得眼皮全撂下来了。捂着脸闷了好久,他昂起头说道:“那我们就挨家去!有一个算一个,用排除法,反正昨晚敲门那人跑不了在这几家。你说呢?”
佩佩知道苏里已打定主意,只好微弱地“哦”一声,算是服从了命令。
两个人穿好衣服准备行动。苏里刚要去开门,佩佩一把拉住他,“就这么空手去?”
“那还怎么去?”
“去超市买点东西带着吧。”佩佩说。
“啊?你认真的?”
佩佩挑了挑眉毛,“既然咱们下决心赔礼道歉,就得真赔点儿礼才像那么回事儿吧?昨晚那个敲门的,听起来可不是善茬。一会儿一旦光动嘴拿不下他,咱把礼物往前这么一推,他还能好意思不给好脸色?要是赶上个老实人,那更不白给,关系处好了,以后进进出出说不定什么时候都能有个照应,不是挺好?反正我觉得这份钱该花。”
苏里睁大眼睛,带着轻微的嘲弄赞美:“真不愧是学公共关系的,有手腕啊!好,好!”
“别说手腕,多难听!这叫情商。”佩佩得意地眨眨眼。
两个人轻捷地打开门,见房梁上既没悬挂动物尸体,墙面也没被红油漆泼得血淋淋,不禁狂喜地相互击掌,一溜烟跑下楼梯。
自由的空气是如此美好,两人一路跑出楼仍不愿刹车,又挽手跑出一百多米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来,拥着彼此在原地跳脚大笑。
“刚才经过保安室,那男的盯着我看,你说咱们是不是暴露了?”佩佩摇着苏里的胳膊问。
“不可能!他那是看你漂亮。”苏里不假思索地答道,“平常上街有男的看你,你都觉得是应该的,今天看来真是被吓着了。”
佩佩乐滋滋地点头,“有道理。”
两人在超市里逛了一大圈,最后决定,为上、下、左、右四家邻居各送一箱果汁——用于给交情不大的人送礼,果汁实在是上好的道具,取悦面广,体积又大。把一箱果汁憨憨实实抱在怀里,诚意呼之欲出。
两人夹抱着四箱果汁在一楼保安的再次注视下蹒跚上楼,果汁行动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