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了有武警守卫的应急处理指挥部——县武装部。在办公室里,县长罗喜爱、县委副书记张丹枫、县纪委书记洪文强、县公安局长萧红兵等领导正在焦急地等待。
见县委书记郑送祥进来,洪文强、萧红兵急忙迎上去准备汇报。两个人的头发都很凌乱,样子非常狼狈。见他们那样子郑书记心里直冒火,作为领导干部,应该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怎么能这样窝囊?他眼睛一瞪,说:“萧红兵,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萧红兵咯噔一下,咽了下唾液,说:“上个月十五号凌晨四点左右,我局接警中心接到美丽人生大酒店报警,说该酒店十八岁的女临时工吴明花在送至县人民医院救治无效后死亡,死因不明。我局组织了精干力量对该案件展开了调查和侦破,认为死者极有可能是、是醉酒死亡,酒店方也是这么说的。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正在进行尸检,结论还、还没出来。”
郑送祥敲着桌子,吼道:“上个月十五号到现在整整半个月了,连死者是怎么死的都没下结论,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被郑书记吼了一通,萧红兵不敢争辩,只看着洪文强,希望他能出面解围。洪文强年纪比郑送祥大,是老资格常委,没那么怕郑送祥。等郑送祥灌了口茶,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死者是怎么死的,很快就会有结论,但绝对不是被省里领导下迷药强奸致死。这是造谣,是那些不法分子故意制造混乱,想把我们红县搞臭。他们打着为死者申冤的旗号,煽动不明真相的学生和群众,在酒店里打砸抢,还放火烧了酒楼……”
听到这,郑书记才想起事情的关键,急忙打断洪文强的话,说:“酒店的情况怎么样?”
洪文强说:“防暴警察没有挡住他们,酒店被烧,消防车进不去,火势在扩大。”
郑书记急了,忙说:“快,我们马上去现场。”说完,他抬脚就要离开。
“郑书记,去不得!”萧红兵一把拉住他,“宪周同志已经去了那里,没敢亮出身份。那些家伙已经疯了,您要是去,被他们认出身份肯定会有危险。”宪周同志就是常务副县长鲁宪周,得知情况,先期赶过去了。这话当然不是危言耸听,郑送祥不由收住脚步,说:“那我们马上开会,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于是郑送祥召集在场的县领导,开了一个本届班子最短最特别的会议。
十分钟后,决议出来:
第一,以最快的速度调集全县警力赶赴现场。武警、公安要全力以赴,确保现场安全,不让骚乱升级。发现不法分子搞破坏,可以采取非常措施处置;
第二,尽最大努力救火,力争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第三,马上成立以县委副书记张丹枫为首的临时班子,负责现场指挥,以便处理紧急情况;
第四,查清楚在场所有记者身份,严防他们报道事件,破坏红县形象。
会议散了,郑送祥把萧红兵单独留下,说是有事情交代。会上挨了批,会后又要留下,萧红兵不知就里,很是紧张。见萧红兵那个样子,郑送祥有些快意。因为,这表明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信是很高的。他掏出两根烟,丢了一根给萧红兵。
萧红兵轻松了一点,急忙掏出火机给郑送祥燃上。郑送祥吸了几口,才说:“红兵啊,刚才责怪你,我也是急这个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红兵忙谦恭地说:“书记,瞧您说的,您就是敲我脑袋,我也不会往心上放。”
郑送祥点了点头,说:“刚才文强同志提到的省领导是谁,你知道吗?”
萧红兵想了一下,说:“听说是黄副省长。”
黄副省长叫黄盛强,去年升的职位,他主管全省的文教卫兼新闻出版工作,年富力强。郑送祥惊了一跳,说:“黄副省长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萧红兵说:“好像是罗县长和贺主任私下里请来的,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难怪半个月了还没查出死者的死因,原来这事和黄副省长有关。这两个家伙居然背着我攀上了黄副省长的关系。郑送祥感觉喉咙有点发堵,使劲咽了几下才感觉畅通一点,他稳了稳情绪说:“红兵,你在公安局长任上几年了?”
萧红兵算了算,说:“差不多八年了呢。”
郑送祥说:“这次班子换届,我是想你前进一步,具体能不能成,就看你的工作表现了。”
作为县委书记,他主张下属前进一步,这事十分之八九能成。萧红兵当然能听出言外之意,他马上表态说:“郑书记,请您放心,我是您的兵,您指向哪里,我肯定打向哪里,绝不含糊。”
“那就好!”郑送祥点了点头,“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能有半点隐瞒。”
萧红兵站起身来,啪地一个立正,说:“请郑书记放心,我保证落实您的指示,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火势如果再不控制,会蔓延到其他楼房。县委副书记张丹枫苦口婆心劝散了围堵的群众,随即六辆消防车顺利开进来,消防队员冲下车,手执水枪一阵猛扫。在他们的努力下,火势得到控制,慢慢变小。
站着看了好长时间的谢永利觉得很累,便让手吊在自来水管上,坐在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手提喇叭大声喊道:“听到通知后,请所有新闻单位的同志马上到斜对面的姐妹餐厅开会,请所有新闻单位的同志马上到斜对面的姐妹餐厅开会!”听到喊声,谢永利心中一慌:要是让记者拍到自己这副模样,传了出去,这辈子就完了。想到这他挣扎着爬起身,想去关门,可离门太远,他够不到。见角落有个拖把,他急忙拿过拖把,用拖把的一端顶住门板。
有人过来推了几下门,见推不开才作罢。很快,会议开始。谢永利清晰地听见,有领导作了两个要求:
第一,酒店被烧的报道在县委没有解冻前一律不准报道,所有火灾资料严格保存;
第二,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请新闻单位的同志与县委县政府高度保持一致,从有利于稳定的政治高度出发,保守机密。
到下午三点左右,在消防官兵的努力下,大火终于熄灭了。六层高的四星级大酒楼就剩下水泥框架结构,到处黑乎乎的,还不时冒出火星和黑烟。
四点左右,谢永利被那两个便衣警察带到城关镇派出所。任凭他怎么解释都没用,当天晚上,他被押进五里坡拘留所,行政拘留三天,罚款五百元。
半夜,红县应急指挥部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大大小小十多个县领导坐在里面。郑送祥嘶哑着嗓子,说:“同志们,这个事件表明我们红县的治安还存在很大的问题和漏洞,教训是深刻的。作为一把手,我是要负责任的。俗话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事故出了,怎么善后,怎么向上级领导交代,这才是重中之重。这个时候把大家召集过来,就是想请大家就这些问题议一议,好尽快作出安排。”
大火烧起的时候,常务副县长鲁宪周一直在现场,只是没敢露面。当时那个场面啊真的吓人,一想起就心有余悸。等郑书记作了开场白,他看了看面色沉重的与会者,便抢着说:“郑书记的指示给我们指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我认为,这个会具体要议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事故怎么定性,是作为群体事件还是作为火灾事故定性?第二,事故责任人的处理办法,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处理几个人,处理谁,怎么处理?第三,事故虽然平息,但肯定还隐伏着不稳定因素,如何做好稳定工作,特别是做好死者家属的稳定工作?这些问题,我认为是我们目前要研究解决的问题。”
接下来,按平时开会发言的顺序,应该是副书记张丹枫了。不过,郑书记没等他发言,就直接点名说:“红兵同志,就宪周同志提出的三个问题,你谈谈看。”
萧红兵作为公安局局长,确实有理由接下来发言。可是在县领导中,他不是重量级人物,连常委都不是。在这样棘手的问题上,他能随便说?冷不丁听到郑书记点名,萧红兵惊了一下,马上调整好情绪,快速思考了一下,说:“这个,我想就第三个问题谈谈。我先描述一下死者吴明花死亡前三十三小时的活动轨迹:9月15日下午五点,吴明花去美丽人生酒店上班,次日凌晨两点左右,酒店调酒师王志微和两个同事下班回到宿舍,经过一个包间时,看到吴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王正和吴耍朋友,便把吴背回吴的宿舍。背回宿舍后,见吴昏迷不醒,室内又没有其他人,王便和吴发生了性关系。事后,王见吴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忙叫来酒店保安一起把吴送到医院,却隐瞒其与吴发生性关系一节。凌晨四时许,吴抢救无效死亡。”
郑送祥擂了一下办公桌,骂道:“见鬼!这样的细节你怎么不早调查清楚,一个小事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肯定有不法分子在幕后策划,一定要查出来严加惩治。”
萧红兵说:“因为当天晚上吴明花确实敬了省里领导的酒,社会上有些传言,我们不敢朝这方面想,就忽视了这个细节。这下好了,事情和省领导无关,我们可以放手办案子。郑书记,各位领导,王志微虽然与吴明花在耍朋友,但吴昏迷不醒,没有行为能力,王的行为可以定性为强奸。这样的话我们便可以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给社会一个交代,还省领导一个清白。”
与会者听了,纷纷点头,觉得这个举措不错。见问题有了解决的契机,郑书记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说:“喜爱同志,就第一个问题,请你谈谈处理意见。”
罗喜爱说:“整个事故,没有人员死亡,是不幸中的大幸。就美丽人生大酒店被烧这个事,我认为定性为较大火灾更为妥当。”
洪文强说:“事故的导火线是吴明花非正常死亡,不明真相的群众去酒店讨说法,过程是有人打砸抢烧,结果是多人受伤,六层高的四星级酒店被烧。这样的事故能定性为火灾?我认为,我们应该实事求是,把事故定为群体事件较为妥当。”
当然,如果是较大火灾,这事件和领导牵扯不大,如果是群体事件,那就与领导牵扯大了,弄不好是要掉乌纱帽的。在座的县领导们,自然知道孰重孰轻,马上噤声,看着郑送祥。沉默了一会儿,罗喜爱说:“郑书记来我们红县六年,励精图治,硬是把我们红县的贫困帽子摘了。难道,我们就忍心让郑书记因为这样的事受到牵累?如果郑书记被处理了,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难辞其咎。”
确实,郑送祥调任红县县委书记的时候,整个县财政经济状况极端困难。县委常委讨论支出项目的时候,细到五十块钱的支出款项;县里开两会,连用多少纸张都要事先审批。为了树正气,起好模范带头作用,郑送祥在县常委会上规定了四个不:不参与打麻将,不进夜总会,不进歌舞厅,不到干部职工家串门。在他的带领下,红县政风和经济才慢慢有了起色,直至进入全省先进行列。
罗喜爱的话入情入理,不由人不接受。于是,办公室里开始争论起来,有的说这个事不是小事,谁都担责任不起,主张如实上报;有的主张进行技术处理,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议论来议论去,没有一个定论。
作为一把手,郑送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这种充满矛盾的决策场面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见时候到了,他扫视了一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说:“同志们,我县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报不行,实报也不行。我看关键问题是要在思想认识上下功夫,要从一切有利于稳定大局出发。同志们,你们想一想,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处置不当,各级领导班子就会被大处理大换班。不是当事者,可以把别人的失误当做自己升官的机会,如果这样那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从现在开始,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要统一思想,不出现分歧。即便有,也要埋在心里。事情到底该怎么做,我看还是由喜爱同志提出方案,大家遵照执行。”
在郑送祥来红县当书记之前,罗喜爱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连县常委都不是。共事一年后他发现罗喜爱很务实,也有能力,就刻意培养。在他的推荐下罗喜爱被任命为常务副县长,进入县委常委。在去年的班子换届选举中,他又力排众议,向市领导推荐罗喜爱为县长候选人。市领导比较尊重郑书记的意见,把原来的那个县长平调,让罗喜爱走马上任。
在这个当口,罗喜爱见郑书记看自己的神态,多少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便接过话头,说:“我完全同意郑书记的意见,根据大伙的看法,我拟定三条处理意见:第一,事故定性为较大火灾,善后问题由我带队处理;第二,王志微的行为定性为强奸,立即拘捕,由红兵局长负责落实;第三,死者尸体还没有火化,由丹枫同志带工作组,上门做通家属思想工作,力争明天妥善解决。”
散会后,几位领导走了,郑送祥和罗喜爱留了下来,相顾无言。坐着抽了一会儿闷烟,郑送祥说:“喜爱,与这件事有关的省领导是谁,你知道吗?”
罗喜爱愣了一下,又急忙摇了摇头,说:“我都忙晕头了,还没来得及了解。”
人都是你请来的,你居然说不知道?郑送祥在心头冷笑,却不动声色地说:“是黄盛强黄副省长,红色革命纪念馆搞庆典活动,他来看看准备工作搞得怎么样了。”
罗喜爱见郑送祥说到这份儿上了,只得说:“黄副省长主管我省文教卫工作,他来检查工作理所应当。他是晚上来的,我和贺主任搞的接待,准备第二天再向您汇报工作。没想到发生了不愉快的事,黄副省长第二天一清早就走了,也就没来及向您汇报。”
见他还想隐瞒,郑送祥不由加重语气,说:“喜爱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你比我更清楚,我就不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