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30日,在北京王恒杰的家里,王恒杰正对新华社解放军分社记者查明春动情地述说着:“我是用生命来收集这些文物的……”他的语气虽然很激动,但是让人听起来却明显地感到无力。他非常感谢查明春,因为查记者一直在关注着他,跟踪采访他,想办法帮助他。可是现在,他只能“无礼”地躺在床上,与这个朋友交谈。他太累了!对学问的执著,对祖国、民族的忠诚,生活的贫困等等都加在了一起,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重力变成了责任,责任促使行动,行动却耗尽了他的精力和体力。王恒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摘下了他那副闻名南海的破眼镜,把它放在腹部,右手抓起断臂的衣袖,慢慢地擦着他的“宝贝”。他好像在回忆什么,也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结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上了眼镜对查记者说:“……我就是要用这些文物来证明,南沙、西沙、曾母暗沙、整个南海……”他又停了一下说,“自古就是属于我中华!”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激昂!让听者能够感觉到他血管内的炎黄血液在激荡澎湃。
这是一个何等的人物啊!这个人怎能不让有良知的人敬佩呢?
他又静静地躺在了那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了多余的表情,而他那不屈的、敢与死神亲密的灵魂却像油枯前的油灯,一跳一跳地闪动着灵光。
他在昏迷中小憩一会儿,又用力地打开了眼睛的幔帐,环视了一下四周:“噢!查记者走了!”他想问一下他的夫人,可是,他的嘴角只是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响。他又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而他那不屈的头颅,却在激烈地运动着,促使他那回忆的大剧一幕幕地登场。
“汪(王)教锈(授),呢(你)考查南嗨(海),政夫(府)给了你多少欠(钱)?”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在采访他时,用这不清不楚的中国话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地问他。
这是1995年年初的事儿,他对这个美国人提出的这个问题,从来就是不屑一顾的。这种疑问就是在亲朋之间也是屡见不鲜的,何况外国人呢?
他微微一笑,对这个充满不解的美国记者说:“首……先,”王恒杰生怕对方听不明白,而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我肯定地告诉你,政府、国家没给我一分钱。”
王恒杰用手指了指他家的家具说:“您看我这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他用手拍了拍他们共同坐的这个沙发,继续说,“家徒四壁您可能不懂,我告诉您,您坐的这个沙发,就是我用来睡觉的床。”那个美国人认真地听着王恒杰的诉说,眼睛随着王恒杰的手看着所指向的四周。他看到的这些,他无法理解,甚至他怀疑这个人的真实性,就是这样的学者,怎么能存在于如此现代的社会里呢?“伽利略”、“哥白尼”、“但丁”在那样的黑暗中也不过如此!而当今社会,尤其是像王恒杰教授这样的学者,怎么可能生活得如此艰难呢?这个家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外全是书了,当然还有王恒杰收集来的破瓷烂瓶及手稿。他每过一分钟,都会对王恒杰多一份怀疑。
“我在海南省注册了一个南海区域文化经济研究所。”
美国记者被王恒杰平静的语调从疑虑中唤醒,眼神中仍然充满着不解。
“这是个民办的……就是公民自己办的研究所。”
“民办,公民自己办的研究所,就是没有国家、政府一分钱的经费或投资。您明白吗?”
王恒杰善意地给美国人解释着。
“我所有的经费都是我自己的工资、稿费,我借好友的,我从民间募集的。”王恒杰顺手拿出放在桌子上的照片,指点着这些照片说,“我拍这些照片所用的胶卷,都是过期的。过了使用期限的!”王恒杰有些激动了,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一跳一跳的光。交谈变成了沉默,而沉默却又包含着相互的不理解。
王恒杰不理解的是:外国舆论界为什么总是要把中国正常的要求和行为解释为扩张、威胁呢?
美国记者的不理解是:王恒杰为什么不要命、不要钱地去进行南海考古呢?
还有一位外国记者,他提出的问题却让这位学者不由得不客气地说出自己激烈的语言。
“南海海域离你们(大陆)那么远,怎么能说是你们的呢?”
王恒杰每当听到这种带有挑衅的提问时,他都会先把嘴紧闭一下,然后再轻蔑地一笑。这回也不例外,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而是用了反问的方式。
“先生,”王恒杰注视对方的眼睛说,“希腊在爱琴海仍有大量的岛屿,而这些岛屿距希腊本土约二百至四百公里,这些岛屿不应该是希腊的领土吗?英国在离土耳其仅几十公里的海峡群岛,英国离它有二百多公里,难道应该属于土耳其而不是英国吗?或者说应该属于法国,因为法国距离这些岛屿只有五十公里。”王恒杰接着说,“法属密克隆圣皮尔岛与法国相隔一个大西洋,而距离加拿大却近在咫尺,难道这些岛屿应该属于加拿大而不是法国了?还有……”王恒杰还要接着发问的时候,对方打断了他的话:“王教授,您这是想说明什么呢?”
王恒杰很不高兴他的话被打断,他的眼睛透过镜片射出了冷光。“他怎么能如此无知?!”王恒杰在心里愤愤地说,随后,义正辞严地说:“就是要告诉你,告诉全世界的人们,先生,国土的属性不是用距离的远近来认定的。这种认定是由人类对大自然的开发史来决定的!我是要说南海海域包括南沙、西沙、曾母暗沙的全部,自古就是中国的!世界的科技史证明,在古代,只有中国的造船业,中国的科技水平才能开发这些地方。在这些地方出水、出土的文物就是铁证!”
“世界殖民史上的新老殖民帝国是承认这一事实的!比如:英国、法国、荷兰、葡萄牙还有美国,他们都是必须承认这些事实的……”
王恒杰这激烈而又雄辩的宏论让对方不知所措。
“伊尹《四方令》将南海大龟玳瑁(十三鳞)作为南海特产而列入商王朝的御膳菜单;《左传》有奄征南海,纳诸华夏的记述;‘石塘’乃环礁之别称,南海又有石里石塘的雅号;南沙、西沙、曾母暗沙岛礁上的庙宇渑舍、菜田水瓮,佛像铜钱,沉船碎瓷,哪一项不能证实这里是中国的!”王恒杰时常这样对渔民、士兵、记者们说。
一对破旧的胶鞋牢牢地钉在甲板上。一只青筋暴露形同鹰爪的手紧紧地抓着船帮。一条断臂的袖管在风中挥舞。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注视着南海。一层层、一片片永不休息的海浪推举着他在南海巡航。一座座、一堆堆的礁岛,时隐时现地在大海里鼓掌欢迎他。一阵阵、一粒粒侵略的子弹在阻挡着他。
好一个哈尔滨的汉子!现在他用单手挽着病魔的手,跳起了人生最后的舞蹈。
“王教授,根据你对南沙考古的重大贡献,海军南沙守备部队党委决定,授予你‘南沙卫士’荣誉称号。”张万华政委在王恒杰的病榻前庄严地将这一决定告诉了他。很难流泪的他却像孩子般地哭了。他的这些泪水是辗转南海历程中的多少狂风暴雨、坎坷艰难才能积攒起来的呀!
王恒杰接过张政委的手帕擦去老泪,拉着张政委的手说:“南沙就是我的归宿!我死了,骨灰也要撒在南沙。”他看着与他一样激动的张政委深情地说:“只有在那儿,才是一个真正的南沙卫士。”
王恒杰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中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像是古老的计时器,他数着,想着,有时他自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有时,那向上的药水在他面前翻转了方向,变成了从地上冒出的泉水。这时的他会长叹一声:“水就是生命啊!”
“王教授,我代表海南省政府海南省的人民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你为海南省和祖国做了一件特大好事!”海南省省长刘剑峰同志握着王恒杰的手说,“这一万元钱是对你的奖励,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
王恒杰没有想到凭空掉下一万元钱,他太需要钱了!可是,此时面对这一万元钱的奖励,他并没有太多的激动,而是平静地面对着刘省长:“刘省长,这次收集的文物,能不能让我带回北京进行研究?”省长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动地说:“可以,可以!”
这一天,王恒杰是绝对不能忘记的——1992年6月18日,海口,海南省政府。
这是他的首航归来之日。
“它仍然在转动。”这是伽利略在临死前对自己的理论的肯定,地球仍然在转动。
王恒杰慢慢地在增长着体力,像远航归来的船在进行大修后一样,跃跃欲试,又要出发了。给养、科目,还有哪些东西需要补充,在哪里还能找到重大突破?他的头脑中这一个个的雷电在轰鸣,在召唤。
他仍然在治疗着,在治他那个不可能治好的病!他走出房间的次数在增加着,曾经要被他那副沉重的眼镜压垮的脸也丰满了许多,血色正沐浴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胞。
“力量”,“力量”这个词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呢?它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1995年的5月,已经可以行走自如的王恒杰又要出发了。去海南,去工作。因为死神已经松开了他的手,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时机!
1995年6月2日,死神跟着王恒杰从海南返回北京,7月1日12时35分,死神拉着倔强的王恒杰的手一起飘向了南沙。
1996年的南沙海域。渚碧、永署两礁像两个威武不屈的战士,傲然地挺立。在从南方排空而来的巨浪中,它们在迎送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民族英魂“荣誉南沙卫士”——中国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王恒杰。
军舰开来了,载着王恒杰教授的骨灰开来了。那乘风破浪高昂舰首的军舰代表着一个不屈的民族,在这片中华民族辽阔的海域,为一个文人、一个考古学家举行隆重的葬礼。
海燕呜咽着,抖动着它那坚强的翅膀,环绕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八一军旗,飞翔着,飞翔着,如同飞机在飞行中敬礼一样地飞翔着,向它们不止一次看到的那个为了证明祖国南疆海域的完整而进行考古工作的断臂英雄——敬礼。
水兵们庄严地像南沙的礁盘一样地站立在舰首甲板上,任由军舰去颠簸却纹丝不动。军帽后的飘带也顽强地摆动着,与风诉说着王教授临终的遗言:“我们中国不能只做东方的醒狮,我们是龙的子孙,我们要懂得海的语言!”
每一个中国人今天应该看见!听见!中华民族的忠魂在你的面前,在呐喊,行走在中国南沙的海面。
细雨绵绵,像悲伤的泪,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葬礼的礼炮声轰鸣震天,水兵们举枪敬礼,刺刀顶住了悲伤欲低的天。女儿亲吻着覆盖着军旗的骨灰盒,呼喊着:“爸爸。”送爸爸在南沙海域长眠。
葬礼开始了,王恒杰教授的骨灰盒在八一军旗的覆盖下被慢慢地滑向大海。风萧萧兮南海暖,壮士一去兮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