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向主任请了一天假,她感觉头痛地要炸开似的,眼睛使劲向眼眶外面鼓,主任说小林你真傻,这可是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干吗拼命的跑啊。林立说,你没见少校那副德行,我就赌气使劲跑,咳,早知道这么痛苦我就不跑了。主任说你先去门诊开点药,下午好好休息,感觉不好就打电话给我。林立心头热热的,径直回宿舍休息了。
一个星期后,林立得知自己入选了军区的军事比武队,那个她并不喜欢的少校姓赵,听说将担任比武队教练。
走的那天,主任和同事们站在医院大门外,像送英雄出征一般不停地向她挥手,林立哭了,她说她舍不得他们。林立打心眼里热爱这个医院,她还记得,一年前来医院报到那天,是个有阳光也有风的黄昏,分区那辆老牛一般的大巴把她和肖玫送到这里,一下车林立就说,哇!原来是这样的。一句话把肖玫说哭了,很伤心。林立的意思是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空旷的景色,的确,那时正好一股高原风卷着黄沙在空中飞舞,四周皑皑雪山下,她看见并不大的营院里有一排排的杨树,那些叶子虽然早早地发黄了,但看得出在高原阳光和季风中显示着顽强的生命。林立觉得那是她以前任何时候也没看到的豪迈和生命力量的张扬。肖玫后来说,本来就觉得这里很荒凉而没有生气,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林立的一句“原来是这样的”更让她觉得凄凉。那天,主任说她的被子太薄了,一会儿让小刘从科里抱两床过来,还有药,是专治高山反应的高原康、红景天,主任说一定要按时吃,晚上不舒服不要硬撑着。主任还说先不要忙着上班,他们每次休假回来也要先休息一周呢……。林立感觉主任像自己的老妈,体贴而又,但那种感觉很温暖。
出医院大门,林立的泪落了一路。
林立不喜欢集训队的生活。在这之前,林立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现在,她越来越感觉到这里的苦,是以往任何时候没有过的苦。林立还记得,当新兵时和男兵一起参加体能训练,那些男兵总想故意甩掉女兵,林立不服气,她是全连唯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分到集团军通信团后,军事、专业技能,林立一直是女兵连的排头兵,如果不是想拿个本科文凭,林立是不会报考军医大学的。当时她想,报考指挥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带兵干部,那会多神气啊。因为那个本科文凭,林立无怨无悔地报考了第三军医大学,并定向西藏。
眼前的生活远远超出了林立的适应范围。想了整整一个上午,林立给那个大校写了封信,听说他是军区的副参谋长。林立在信里提出了她不想也不愿参加这个集训队的三个理由,首先这是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在一个连氧气都吸不饱的地方搞高强度的训练,她认为不科学。再说,现在是信息化时代,打的是信息化的高科技战争,不再需要大量的兵力去冲锋陷阵,像这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搞体能、障碍、投弹、手枪射击,是一种作战观念落后的具体表现,应该抛弃。她说人总是会老的,年轻的时候如此忍受缺氧的痛苦参加魔鬼训练,过些年脱了军装回到内地还不知是否能适应呢,即使暂时适应了,老了怎么办?其次,在军医大学的四年以医学专业为主,虽然高原病是专业之一,但四年的闲散生活,加之年龄的增长,无形中多少有些养尊处优了。还有,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的无情辐射,让本来还可以延续几年的青春容颜过早的衰老,怎么说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吧。把信投进邮筒后,林立回宿舍收拾行李,她想,大校收到她的信后,就意味着她在集训队的日子结束了。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大校把信的内容上报或是直接交到医院,说不定,她的军旅生涯也就此结束了。
进入隆冬的西藏,太阳依旧热烈甚至有些灼热。林立头上的作训帽根本无法遮掩紫外线的侵袭,美丽柔嫩的脸庞先是有些红,继而红的发紫,红里透黑,不几天就成了地道的黝黑,她知道,这就是在军医大学的书本上接触到的高原红。林立把队里配发的高原护肤霜只用来抹手和脚丫子,她听医院的同事说过,这高原护肤霜抹在脸上极为舒服,可太阳晒过就会加速脸上高原红的进程。林立常常在训练场短短的休息时间里发牢骚,说这是一个爱美的年代,她们这样一群美丽的天使,来到雪的故乡是要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的。又过了几天,林立发现,脸上已开始脱皮,这使得她在训练中表现得有些消极。每天,站在队列前,少校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这让林立心里产生了失望和愤怒的情绪,终于,当少校说这次军区比武,要求每个比武队必须有一名运动员是干部,你的作用不是抵触是要带头训练时,林立忍不住了,她说我早就不想干了,你最好开除我吧。少校说只要你还是军人一天,你就得练下去。少校的话依旧冷酷无情,毫无商量余地。这时,林立才想起,寄给大校的信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音儿都没有,难道他也像这个少校一样,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林立带来了几许好心情,这是从小生长在南方大城市的她第一次看见大雪。少校站在走廊上喊,说早晨的八百米长跑改为柔韧训练,上午前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林立练的很认真,少校以她到位的压腿动作为标准,一一规范了其他人的动作。林立却对少校的表扬不以为然,她还是想回医院去。早饭后,少校破天荒地挂着笑脸,说愿意无偿地给大家当一次摄影师,女兵们笑了。只有林立看似面无表情,她认为少校只不过是在吹牛,一个粗心的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能照出好照片?
阳光慷慨地倾洒在雪地上,少校拿着数码相机高喊着姑娘们,出发了!从雪地上回来,少校把那些照片存进笔记本电脑里,让林立她们一张张地看,说哪一点不满意,他好调整修改。望着少校熟练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林立不由地对他产生了好奇和淡淡的好感,她想,看来这家伙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在军医大学的时候,林立的计算机过了二级,从刚才的情形看,她知道少校的水平不在她之下。少校问她们,还满意吧,都说太好了,少校说那好,过几天我让人从拉萨给你们每人买一个U盘,复制后你们寄给父母吧。
照相加上处理那些照片,一共花去五十五分钟,十时二十五分,少校吹响了急促刺耳的口哨,少校一声集合,女兵们齐唰唰地站成两列,雪地上面对相机时的妩媚和笑容已藏在心里。林立刚刚对少校产生的好感?熏随着少校的一声出发变得荡然无存。这一次三千米长跑,每人身上多了四个手榴弹、挎包水壶,林立气呼呼地想,不就五公斤呗!可越到最后,越感觉手榴弹的沉重。松软的积雪也带来不少麻烦,速度自然比以前慢,林立跑的很吃力,她回头看,除了藏族女兵仓木拉紧跟其后?熏其他人已经落后一百米了。到达终点,林立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比以前慢了一半,少校没有大声呵斥,说不错,林立想用脚把跟前的雪扫开一些坐下来歇息,少校问林立,脚没伤着吧,林立点了点头,少校说那好,接着练下一个课目,少校说着,又是拉皮筋又是摆姿势,林立想,看来这少校还真有两下子,空着手也能折腾出名堂来。少校说这投弹其实并不难,关键是跨步上前,合理挥臂,两眼目视正前方用力投出去。少校简洁明了的示范动作,让林立想到了自己新兵时的训练生活,班长的讲解虽然比他耐心,但却难懂。偶有山风吹来,使得铺着厚厚积雪的大地存有少许雾气,少校噌地跑到林立和仓木拉的正前方,大声喊着朝着我站的地方扔就是了!林立看了少校一眼,心想,好吧,看你能跑多快,想着想着,她就禁不住笑了,原地用力挥臂,呼哧一声,手榴弹急速向少校站立的地方飞去,眼看着手榴弹就要砸到少校头顶,少校就势倒地的刹那间,一个前空翻离开他站立的大圆圈,只见手榴弹重重在砸在十环线上。惊出一身冷汗的少校高喊一声好!继续。林立依旧站在原地,呼呼扔出手榴弹,少校回来看一遍,只有一个七环,其余全是十环,他跑过来说太好了,想不到你不用助跑也能投这么远,还这么准。此时,少校才想起,一个月前翻阅林立的档案时,上面写着林立曾是集团军通信团一营一连一排一班班长的履历,那时他想,女兵谁都有点关系,她这班长头衔,说不定是当初考军校时,为了获取能够得到照顾的那十分塞进档案的一张表而已。
下午又是一个三千米,然后是踢足球。如此安排,少校不过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倔强而又相对内向的林立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她只是在场地上机械地来回跑动着,显得若有所思,她的这一举动很快就受到了惩罚。少校向男队那个叫斯木西的上尉使了个眼色,林立的鼻子差一点就报废了,她这么认为。斯木西是四川阿坝人,藏族,他鬼鬼地一笑,飞起一脚,足球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击中林立的鼻梁,林立妈呀一声,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斯木西跑过来,说原来你不会踢足球啊,他根本就没有道歉或是关心一下的意思。林立站起来,愤愤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朝着场边走去。少校冲着斯木西吼,好你个斯木西,水平也不怎么样嘛,幸亏林医生大度,边说边向林立这边走来,问她没事吧,林立说没事,他说没事就接着练,踢足球可是最好的锻炼哟。这句话让林立的火气腾地燃了起来,说没事是因为别人坚强,你怎么跟他一个德行啊!少校摆了摆手,可能是想解释吧,林立不依不饶,说难道你不懂得疼痛难忍吗,不知道鼻梁被踢断了的感觉吗。少校满脸通红没再吭声,低着头向场地中央走去,见他这个样子,林立想要回医院照片子的想法就此打住了。
林立一直没收到大校的回信,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大校突然来到训练场,大校说早就想来看看大家的,他让少校把大家集合起来,大校说的是纯正的四川话,他的口气丝毫不像少校那么生硬,他说孩子们,你们了不起!队列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林立只是下意识地跟着拍了拍手掌,她茫然地听着大校的话,大校说高科技战争最终是需要人去完成的,体能依然是一个军人完成战斗任务的基本保障,听着听着,林立就想,没准今天大校会当面点她的名,甚至把她信的内容就地公开,她思索着,公开就公开,反正那是她的真实想法,直到现在,自己还在坚持着训练,已经是忍耐到极限了。大校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队列,说有几句话要对女队员们说,这时,林立心里开始紧张,他以为大校要“揪”她出来,可大校依然说的是赞美的言词,他说训练很辛苦,是你们以前从未有过的辛苦,可日子还长着呢,让人欣慰的是,到今天,还没听说过有怕苦怕累临阵脱逃的现象,你们不愧是军区几千名女军人中的骄傲啊。掌声比刚才热烈一些,林立高度集中的神经渐渐平静,她没敢正眼看大校一眼,脸上已有了笑容。
望着大校健步远去的背影,林立心里油生了一个念头,是否能最终成为出藏比武的一员,甚至能否拿到名次并不重要,反正来都来了,拼也得拼一回。正在林立出神的时候,少校已在下口令,林立向右转,向四百米障碍场走去。
包括林立在内,女兵们纯粹是被少校威严的吼声逼着跳进两米高的深坑去的,这或多或少打消了林立刚才的信念,她没想到四百米障碍这么艰难,又一次打起精神正准备往上爬,仓木拉也被“推”了下来,于是,两人干脆蹲在里面聊天,少校原本是要磨炼她们的意志,可等了五分钟,还不见上来,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她们悠闲自在地聊着天,少校什么也没说就退回去了,又过了大约五分钟,两人发现不对劲,你推我拉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上来,少校说上来干嘛,下面聊天挺好的,又没风,林立和仓木拉就把头低下了,少校又说还没见过连命都不要的人。这天晚饭后,雪越下越大,女兵们兴奋不已,以为可以休息,谁知少校把训练时间延长了两个小时,仓木拉叫苦不迭,因为下午的“聊天”,林立此时不敢也不好意思怠慢,两百个仰卧起坐对她来说并不难,可一百个俯卧撑比登天还难,她们扑倒在地长时间起不来,少校对她们不再客气,谁要是偷懒或是不听口令敢坐起来,他就敢在谁屁股上踹一脚。从这一天开始到以后的整整半个月,林立的腿先是酸痛,后来就僵硬了,特别是上下楼,得先向左扭屁股然后抬左大腿带动左小腿向上跨,同时右脚尖高高垫起配合左腿,然后是右,左,右,像个装了程序的机器人。她想哭,又想笑,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