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小琴也同意了,今天就接你去省城看病割药。”“儿子”跪在“父亲”的病榻前,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父亲”半躺着,腰后垫了一床花被褥。他喘了口气说:“你城里,眼屎大的屋,莫羞人。我嘴里蛇苦,就这几天的事。你去提点酒、斫点肉、捉只鸡、倒斤子,新鲜辣椒新鲜鱼,让我吃了好上路。”
“爹……”
“你的底子我晓得,三十几岁的人了,崽乃,要争气。你娘的坟……”
“娘的坟不是寻不到了么?”
“Cut!停!停停停!”我气得大喊。灯光顿时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伙屋,一个旧三门衣柜,一张镶花板的老式床。摄像老师也抬起了头,“父亲”和“儿子”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刚才怎么说的?做儿子的,注意你的口气,口气!你父亲不愿跟你回城,你要耐心地又带点强制性地恳求他。各单位注意,重拍!”
摄像老师小声报告“开机”,镜头对准“父亲”。场记把小木板放在“父亲”的脸旁,对着麦大声喊道:“《时辰》室内第九场,镜号五,第三次,三,二,一,预备——”
“Action!”我坐在导演椅上,看着监视仪,大声下了指令。场记手上的小木板“啪”地一打,发出清脆的响声。演员开始了表演。
孙小妮端了一杯热水,站在我身边,等我口干的时候随时递上来。虽是暮春,屋内已有些热了。干了十几年副导演,搭帮孙小妮这次砸钱,我才真正干上导演。小妮骂我神经病,说我卖了房子耍电影却不去帮父亲治病;只有我知道父亲身上的病无药可救了。
父亲总说,这个世界真好,吃野菜也要留条命来看;又说,这些野菜长得恨人呢,吃进去水嫩嫩的。
父亲一有时间就栽树,院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果树,有柚子树、李子树、板栗树、桃子树。他也自己种菜,且只吃自己种的菜,他总说别人的菜就是别人的命,他不吃。家里常年堆着成捆成捆的药材,几里之外都能闻到药味。父亲很怕死,每天吃蛇苦的药。
邻居都笑话父亲傻,笑他儿子没出息。是的,我从小用泥巴做相机,大一点就玩模具相机、傻瓜相机,工作后玩单反、玩DV,后来还玩上了拍电影。记得读书的时候偷了别人的一个模具相机,差点被开除学籍。那次父亲把我绑在门口的梅树上,一顿饱打,梅树上的叶子都打落一地。我在乡邻面前从此抬不起头,就不喜欢和父亲说话了。我工作后,他把那棵树便宜卖给了城里的树贩子,可邻居还时不时提醒他,“还记得吗?你那个时候经常把你儿子绑在树上打,那个狠啊!你崽也真没出息,穷就穷,干嘛去偷呢?”
母亲病危时,我正在云南的一个山里拍戏,就差没跪下了,导演还是不准假。我竟然没回家送母亲最后一程。为这个,父亲找到我单位当着我同事的面,指着我鼻子,劈头盖脸喷了我一脸口水。我和父亲从此话就更少了。每年春节,我也很少回家。
后来婶子告诉我,父亲只要一犯病,就要她把他锁起来。村里的人笑话他像个囚犯,他却对邻居说他儿子是导演,这是为了拍电影,他是被锁上镣铐的英雄李玉和。村里的人因此更加笑话他傻。父亲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莫看低我崽!”我知道父亲是担心给我带来麻烦,他怕自己发病时会把小孩子推到塘里去。
我这次回来拍电影,一是堵堵闲人们的嘴,再就是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了,几乎每过几天就会有空房坍塌,我怕以后拍不到这样的景致了。
我一走神,又觉得不对了,耳机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恼怒地喊到:“咔!录音老师,怎么有杂音?”
“廖导……”录音老师看着我,面露难色。
我回头对小妮说:“去,劝劝我父亲,让他别出声。”
父亲年轻时参加国民青年军205师蒋经国的部队,一寸江山一寸血,从江西打到台湾,又从台湾坐船到东北。辽沈战役、北平起义之前,戴金表,英气逼人,神气十足。后来他起义了,跟随林彪的四野一直打到海南。解放海南后转业回乡,当过副县长,管武装部,又因犯事分到学校教书。可怜他文化不高,怎么能教书?只好教政治课。可他又偏偏最不懂政治,好心说了坏话,被批斗得要死。一辈子也是苦命人,好不容易熬到老了,等我有点出息,父亲这副身子骨,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他痴呆了,再加上精神官能症,有时半夜起来,还会大声疾呼:“这个事不能这样搞!这个人不能随便抓!”
父亲还活在过去的岁月,眼神里常常透着一种焦虑和不安。我一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会责怪我不卖房子,要我捐款,还说不许搞贿赂,一辈子不许我有钱,钱太多会被抓!我一个农二代好不容易有钱了,在城市旮旯里混出个名堂了,他却嚷嚷说要我到什么四野林彪部队里去,要准备攻打锦州了。
“来,大家准备,聚光灯注意,不要太近,长杆话筒拿高一点,不要穿帮。来,摄像老师,近景,从儿子握着父亲的手摇到父亲和儿子的脸。”
场记把小木板搁在“父亲”脸旁,大声对着麦喊道:“《时辰》室内第九场,镜号五,第四次,预备,三,二,一。”小木板“啪”地一打,又发出清脆的一响。
“Action!”我大声命令。
儿子抓住父亲的手,开始表演。
“Cut!停!”我又喊了停,“还有杂音!怎么搞的?今天完不成进度,后天‘出殡、下葬’怎么拍得完?现场制片,去看看!”
现场制片正在那儿喊:“看热闹的各位乡亲父老,请你们不要越过这条线,不要说话。现场请关手机,安静,安静!”
听到我的指令现场制片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孙小妮小跑着过来,“快去看看你父亲,制片搞不定。”
我摔了一下台本,“尽添乱!”
小妮倾身过来,在我耳边说,“后天无论如何要杀青!钱不多了,不能拖。”
我走出伙屋,穿过堂屋,快步走进爹的房间,“爹,不要吵哈,明天就拍完,拍完就进城割药。”
父亲的阵痛似乎正在发作,他死死抓着床上垫的稻草,大拇指上的灰指甲掐进了甲床。而其他四指基本上都不能正常伸直,像一把老树根。我拉了拉被褥,盖到他胸部,几只死去的硬翅昆虫从被子上滑落。有只苍蝇嗡嗡叫着,贴在窗户玻璃上跌跌撞撞地想爬出去。稍微倾斜的床脚上走出一路弯弯曲曲的白蚁路,像父亲腿上痉挛的静脉。四只床脚被白蚁蛀空,只剩下壳子,父亲稍微动一下,床摇摇晃晃的,就会掉下很多白色粉尘。
父亲被锁半年多了。不锁住,他会乱跑,走失。他喜欢在土车上插根三角红旗,旗子上写着“青年突击队”。背上背一大堆泛白的旧军装,他说是要去给公社送公粮。身边总跟着一群野猫野狗,他就用自己的饭勺子喂饭给它们吃。他还和狗们讲话,喊它们“爷爷”。
父亲会把满头的白头发剪掉,撒在地上,或扔在自家的大门口,点起火烧。头发冒着小小红点,弯曲,伸展,烧焦,一股特别的糊味到处窜,他就拍掌大笑。犯病的时候,没人敢拢他的边。
我请了个婶子照顾父亲。婶子说怕他跌入水里淹死,负不起责,所以出去搓麻将、打跑胡子,就算父亲没犯病也把他锁起来。最初是用旧衣服绑他,他就撕咬衣服;后来用麻绳,他也会用牙齿咬开;现在只好用根手指粗的狗链锁他。不过,一日三餐婶子都会做好喂给父亲吃。
父亲老年痴呆,又糖尿病多年,上次陪他去检查,还查出了胃癌。现在他躺在床上,一边喊叫,一边使劲摇晃脚上的铁链。沉重的铁链碰撞出的“哐当”声,在静谧的乡下显得格外刺耳,好在乡邻也已习以为常。
“痛,痛啊!”父亲双手抱头,大声喊叫。一群比寻常蚊子还小的鸡屎蚊,不依不饶地粘在他松弛的脖颈上。
我虚坐在父亲的床边,用餐巾纸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脸,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掌心,抚摸着他手指上的茧子,“爹,你莫作声,拍完就给你看。”
父亲的耳朵张了张,好像想要竖起来,耳旁鼓起青筋,尖心听我讲话。他的目光从深深的眼眶里放了出来,辨认着我,嘴角渗出一些白沫,脸上显出一抹奇怪的神情,“崽乃,救救爹!”
我攥紧他的手不放开,“爹,过两天拍完了就带您回城,给您治病。”
父亲的眼神闪了闪,星光点点地暗了下去。
“你拍什么电影?”父亲突然问,好像正常人一样。
“《时辰》。”
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嘴角又瘪出更多的白泡沫。他对一个进来看热闹的邻舍说:“我儿子能拍电影,嘿嘿!”
邻舍也故作高兴地附和:“你死了都还要吃饱,崽真拍电影了!你李玉和没白练嘞。我们眼热嘞!”
父亲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望着我,眼光幽幽地恳求:“崽乃,帮我打开链子好不?”我瞥了一眼那张满是胡碴儿的熟悉面孔,就见他双眼瞪圆,嘴巴半张,脸上浮现出彻骨的绝望。他能说这样的话,表示他这个时候是清醒的。
“爹,我们在拍戏,你莫四路里乱跑。”
“我没病,我不乱跑。”他突然撑起身子,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不装病,他们不叫你。”
我迎着父亲狡黠的目光,“爹,婶子带您出去走走吧。”婶子立即凑过来扶我父亲起来。
父亲这下显得非常高兴,左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不放,像见到了大领导。他把左脚从被窝里抽出来,脚上链条又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婶子打开了锁。父亲自己穿上了皱皱巴巴的衣服,脚上套着长筒棕色袜子,又一瘸一拐的,四下里找鞋子。在床下找到一只,还有一只浮在屋角的小便桶里,像一只死老鼠。
父亲眯着眼睛,显得很不好意思,像个小孩做错了事一样掩饰自己的窘态。婶子拎着一双黑套鞋进来了。他用劲推了婶子一把,婶子差点跌倒,我一把扶住。婶子脸色下沉,想要骂人又不好开口。麻雀子在窗边欢唱,父亲贪婪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孙小妮过来把我拽了回去,边走边说:“都在等你,你还在这里磨蹭。你也知道钱不够了。”
“知道了,知道了!莫啰嗦。”我嘘了一下,示意小妮声音小一点,别让父亲听到。
小妮不依不饶:“一个镜头NG那么多次,你以为是拿去参加奥斯卡的吗?”
我也火了:“这是我的第一部影片,怎好马虎?”
院子里“喳喳”叫着的麻雀让我有点烦,我挥挥手想赶跑它们,它们却不怕我,两只细腿继续在地上跳来跳去。我捏了颗纸团扔过去,那群麻雀才飞起几只,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越过篱笆,歇在了屋顶,“叽叽喳喳”地叫得更响,好像都在嫌弃我。
我回到导演椅上喊:“全场安静,准备!”
父亲应该出门了,没有了“哼哼唧唧”,这条拍得很顺。
孙小妮冲了杯咖啡放在桌上,我啜了一口,吐了出来,“亲爱的,你是要烫死我吗?”
“你这个导演真难伺候咧。”小妮说完还笑了笑。很多小孩看我们松懈了一点就都围了过来。有个小孩还学我,“亲爱的,你是要烫死我吗?”引得大家哄笑。小孩瞅着我小口小口地抿着嘴品咖啡,就不停地咽口水。我把杯子递过去,小孩抿了一口,吐出舌头说:“蛇苦咯!你和你爷老倌一样天天恰药啊!”
我哈哈笑了,喊了声,“转场!”大家就忙碌着拆卸灯具,搬动摇臂、摄像机。
我先到了院子里,看到传了至少五代,有两百多年的谷桶,和几个缺胳膊断腿的老旧柜子被搁置在猪栏屋的房梁上。还有一个谷仓,厚实的门板还在,挂了一把生锈的大锁。一个筛谷用的风车,搁在屋檐下。黑色带把的大药罐倒置在石阶上,母亲以前煎药也是用的这个罐子。那时院子里总弥漫着草药味,邻居开玩笑,感冒了只要到我家门口站一站就好了。
村里大量明清时期修筑的石头房子一个接一个坍塌,这个村庄很快会被时间轻轻抹去。我要多拍些空镜头,留下这最后的镜像。
现在要拍那口井。
小时候,我父亲就在这口井边教我如何打水:先用一根绳子吊着一个木桶,把水桶斜斜地抛入井里,这样桶子容易吃进水;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一的水,就猛一抖绳子,把桶口再次拉斜,让水奔涌进桶里;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二的水,手上便有重量了,稍稍往上提升绳子,待水桶刚刚离开水面一寸几,突然一松绳,让水桶重重地落进水里,水桶就被水完全淹没了;最后两腿叉开,站在井口的一角,手上拿稳绳,慢慢往上拉,满满的一桶水就提上来了。
父亲的技术最好,一抛一抖一拉,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一滴水也不会荡出来。井底浮起的那张脸,就在水桶里微微荡漾,慢慢绽开。水里的脸又清又亮,夏天清冽,冬天温热。
那时我母亲还在,每年春节,母亲都在井边杀鸡、杀鸭。我就围着井跳来跳去,像鬼一样,大喊大叫,逗得母亲经常回头看我,低头笑。
我喜欢拿着鸡的食袋玩。洗尽食袋里浅绿色的渣滓,捏住末端,用力向食袋吹气,食袋便成了一个圆鼓鼓透明的球了,比我的脑壳还大。“球”越来越大,捏不住了,不小心,手一松,食袋“噗”地一声冲到了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立即红肿,瞬间变成猪肝色。我撒腿就跑,逃了几十米远,才敢回头。
剃头匠每周会来村子里一次,给村里人剃头。父亲习惯刮光头。小时候调皮捣蛋,我曾经偷偷跑过去弹他光头钵儿,叫他灯泡亮。这一弹不要紧,他脱了鞋子,追我打了半个村子。我还喜欢上课的时候用粉笔扔老师的后脑勺,不巧的是,总是能扔中。我其实很恨我自己怎么那么好的眼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