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等好事会落到他头上。
他早上刷完团长的大白马后没有立刻就回去,他在河边的白石滩上用脚踢来踢去,最后拣了两个光光的鹅卵石,他想拿回去给团长的小儿子玩。他想在这个鹅卵石上画个穿红袍的汉族新郎,团长的小儿子肯定没见过。马二一手牵着马,一手把玩着鹅卵石,就这样回到团长家的。他没有见到团长的儿子,看见团长在门口站着,团长像所有的穆斯林一样留着很长的胡子,威风凛凛的。他看见马二就笑了,朝马二招手。
马二快步走到团长跟前。
团长说:“你这小汉人跟老子多少年了?”
马二说:“报告团长,不多不少,十年整。”
团长说:“操,你他妈也该找婆姨了。”
马二赶紧说:“团长救了俺,养了俺,是俺的再生爷娘,俺不找婆姨,俺早晚跟着团长的马,给团长扯马嚼子。”
团长眯缝着眼,很满意地点着头,他把手中的马鞭往上扬了扬说:“跟老子当兵是跟老子当兵,找婆姨是找婆姨。老子的兵都像你熊样子不找婆姨,我马家军不就他妈的断子绝孙了,这他妈的还得了?这样吧,老子这有个小共匪婆子,还没杆长枪高,细皮嫩肉的。小婆娘嘛,懂球什么闹红,瞎胡闹,嫁了人就老实了。她是个汉人,就给你这个小汉人做婆姨吧。小娘们长得还算他妈的可以,你小子艳福不浅嘛。”
马二感到有点突然,一时说不出话。
团长又说:“传老子的令,今天晚上你们就成亲,马圈旁的那间草房你就作新房吧,再去伙房领根羊后腿。”
马二听说是令,赶紧立定敬礼,说:“是!”他把马靴磕得很响,他觉得这是个让他喜出望外又有点太出乎意料的命令,他有点不太相信,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生疼。
团长说:“那个共匪婆子还在土牢里,你现在就去把她带走。”
马二更响亮地答道,“是。”
马二离开团长时听见团长的大嗓门在他身后发出如瓮的笑声。他感激得几乎要掉泪了,他想,操他妈的团长,真是个好人,为他死一百次都心甘情愿……马二本来不叫马二,也不是甘肃人,是河南人。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好像姓范,至于名字他从来就没有过,人家开始喊他范孩儿,后来就连范也不喊了,就喊他孩儿。他打小就爹死娘嫁人,在外面流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那年河南大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他就提着要饭篮往西北走,他没有想到越往西北人越少,往往要走十几里地才能要到一口饭,后来他只好就往回走了。可北方的天气说冷就冷,一阵寒风过来就冰雪交加。破衣烂衫的他无处过夜,最后就钻进一个马圈取暖,他把那些干草盖在身上,躺下的时候他还有些劲,可天亮的时候他就站不起来了。马团长那时还是个连长,那个马圈就是他的,第二天早上他搓着手去牵马的时候就看见了半死不活的马二,他急急忙忙地喊来人给马二猛灌了几碗姜汤,这才把马二灌醒。马二虽然醒了还是起不了身,他青着脸伸手问马团长要吃的。马团长心好,用马靴踢了马二一脚,对旁边的人说:“好歹是条人命,给他碗饭吃,以后就让这小汉人给我喂马吧。”这样他就成了团长的马夫。
团长问他:“多大了?”
马二说:“十三。”
团长又问:“叫啥?”
马二摇摇头,他真的不能确认自己的姓氏。
团长说:“到底叫啥?就是羊羔子牛犊子的,总得有个叫哇。”
马二说:“没有。”
团长照大腿猛拍一掌,说:“操,怎么他妈的连个名字都没有,肯定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往后你就跟着老子姓,姓马,就叫那个,那个啥吧,马二吧,这匹马比你来得早,是老大,你就是老二。”
就这样马二就有了姓有了名,就跟着马团长当了兵,当他的马夫,那年他十三岁,只有大洋马的腿高。刚到部队时马家军的人都喊他小汉人,现在他二十三了,别人改喊他马二了,可团长还喊他小汉人,好像马二这个名字不是他给的。马二倒也觉得这样很亲切,他喜欢团长这样喊他。
马二是从又黑又暗的土牢里把那个小女人扛出来的,小女人似乎想挣扎,但没有力气,只是蹬了几下腿,像头将要被宰杀的羊一样。马二觉得这是个很可怜的小女人,也只有一头羊那么重。他想往后这头羊一样的小女人就是自己的婆姨了,怎么也要把她养肥点,还得指望她生崽呢。
马二在蓝天下长长地吸了口气,他嗅得这个女人身上的一种很特别的味道,青草一样的味道。他很奇怪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肩上的女人。虽然女人的头发乱乱地耷在脸前,但马二还是能隐约看见女人的半个脖子和一个耳垂,他看出来女人的皮肤挺白嫩的。这是一种很让男人心动的肤色。马二的心不能不颤一下。马家军的许多士兵都是带家眷的,马二也一直很想有个婆姨,可在这个到处都是穆斯林的地方,他见都很难见到一个汉族女人,别说是娶媳妇了。今天是天遂人愿,马二高兴,他抬腿一蹦就跨上他的枣红马,把女人横在马背上,一溜烟地就离开了土牢。
马二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上午,是一个大雪刚刚停住的上午,是一个日头很白很白的上午。白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原野交织在一起,让马二看到了万里雪野,一望无际。他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这个草原很大,很宽广,他很想对着雪原很粗很粗地喊上一嗓子:老子有婆姨了!但他没有喊,他只是策动着他的枣红马,无拘无束地奔跑起来,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野马,在荒原上扬起无数的雪花。马二感到耳边的风今天也特别响特别快,像无数子弹在飞过。女人的头发在张扬,飘飘的像马鬃。他习惯地对着雪原尖叫了一声,那尖厉的声音非常抒情,在原野上传得很远很远,那是马家军的士兵在冲锋时都会发出的声音。马二感到女人的身子在他的尖叫声中颤抖了一下,这让他更加自豪,让他感到了做男人的力量。他想让马跑得更快,想让马飞起来。只要骑马在草原狂奔,他马二就会变得狂野无比,就会有很多奇思妙想,他想到很多年以后他会有儿子有孙子,想到他混个排长连长后,一定要带着他的婆姨回一趟河南,操,他马二当初是个什么熊样,如今又是什么样子,居然连婆姨都有了。操,让老少爷们看看,他马二家坟头上长出了一棵像模像样的好蒿子……马二从起点开始就疯了一般地在马屁股上不停地加鞭,当马再跑到起点的时候,已经浑身是汗,四蹄发颤了。
最后那匹枣红马瘫在了地上,马二噙着泪在马背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