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敲门时,齐百凌正在给客户打电话。她皮肤白皙,瘦高个儿,梳一根齐腰长辫,淡紫色真丝绣花中式短袖,白色七分筒裤,白色高跟凉鞋,如一只美丽的蝴蝶,优雅地歇落在中式雕花班台前。她左手拿着话筒,歪着秀气的脑袋,微笑着与人讲话,右手拿支签字笔,时刻准备记点什么。
她与客户通电话一直是笑着的。她坚信,声音也是有表情的,而且能通过电话线传递。在给销售员做入职培训时,她总是强调这一点。说微笑的声音就像微笑的面孔,谁都喜欢。还说微笑是一柄万能剑,在销售中能四两拨千斤。
齐百凌在与客户通电话的当儿,循着敲门声,看见门缝里裁出一条瘦长的人身来,挤进门里的手捏着一张纸,夹在门缝中的脸微黑,鼻梁挺直,暗红框的眼镜有点歪。认出是秘书杜雨馨,心里便有些不悦。还跟了我一年多呢,没看见我正在讲电话吗?还不退回去!随即剜一眼那张局促的脸,又觉得杜雨馨不是没眼色的人,肯定是有紧急的事。举起手中的笔,向门缝招了招。杜雨馨蹑手蹑脚进得门来,轻轻把门关上,低首颔胸,双手端纸,拘谨地站在班台前等着。
齐百凌看门关了,心里的不悦就打了个滚,白皙的脸上被微微的愠色晕染,如同洁白的雪峰飘过淡淡的雾,若有若无,似纱似幔。她给杜雨馨说过多少次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进她的办公室不要关门,而且说话也不要偷偷摸摸故作神秘,如果真有事要关门讲,就写张条子,或者干脆等下班以后再说。杜雨馨一直是遵守这个规定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齐百凌一边听电话,一边用笔指了指门,示意杜雨馨把门开开,杜雨馨皱着眉,抖一下手中的纸,执拗地站着没动,一脸着急为难的样子。
齐百凌“啪”地放下电话,左手腕上那只豆绿色翡翠镯子磕到桌面上,“嗵”地一声闷响。
“雨馨,叫你把门开开,怎么不动啊?”齐百凌问。
杜雨馨还是没去开门,而是向前倾过身子,慌忙递上手中的纸,低声耳语道:“齐老师,您看!”
她没称呼齐百凌齐总,而是和大家一样叫齐老师。齐百凌不让员工叫她齐总,而叫齐姐。齐姐比齐总有亲和力。但大伙儿觉得叫齐姐把她叫老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孤雁一只,唯有叫老师最稳妥最称心了。
齐百凌摁住心中不祥的预感,斜一眼“抗旨”的杜雨馨,一把扯过那张纸来看。
“什么东西呀,神神秘秘的?”她怨道。
可只看了一眼,她那双单眼皮杏仁眼就瞪成了两颗围棋子,而且一动不动了。
这是公司老客户黄河电子厂的订单,收件人是公司的销售员梁燕,收件单位却不是公司,而是北京大元科技有限公司。
空气就在那一刻冻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也都冻住了。漫长的一分钟以后,理智艰难地爬进坐着的那个体内,僵住的五官慢慢复活,立着的那个也受热传导似的,小心化了冰。
齐百凌觉得大元公司好眼熟。快马加鞭,在脑海里搜索。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大元从公司买过一批产品,型号和数量与梁燕做丢的一个客户一模一样。她当时还埋怨梁燕来着,说她没把客户做好,让一个二级经销商给抢了去。梁燕解释说,关系人换了,新接手的人死活不买账,没办法,还表决心说,一定会努力把客户抢回来的。
还抢回来呢,早就抢走了!
齐百凌脸就煞白了。她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销售员拿着公司的钱,却另伺他主,或者自起炉灶单干了。
她突然后悔没有相信陈向东的话。销售员陈向东曾经告诉过她,梁燕可能在做自己的事,可她没信,以为这是销售员之间相互拆台穿小鞋之举。还把他说了一顿,说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销售上,梁燕还跟我说过你在外走账呢,我不也没信吗?
杜雨馨见上司的脸没了血色,有些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目光触到雕花班台上那只漂亮的景泰蓝茶杯,突然得救了一般,小心捧起来,转身到饮水机边帮上司续满了水,一去一回中,把凝固的空气搅得松动了些,齐百凌也回过神来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齐百凌问。
“就在刚才。”杜雨馨答。
“还有别人看到吗?”
“没有。”
齐百凌一下放心多了,悄悄舒口气,抿一口茶,缓解一下情绪,但很快又不踏实了。
“她今天来公司了吗?”
“没有,昨天下班前,她找我做外出登记,说今天直接去廊坊拜访客户。”
齐百凌愣住了。这似乎没出圈,说明不了什么。跑客户是销售员的职责,况且,她一直是要求大家多跑客户的。
杜雨馨低着头,铅笔一样插在班台前,不知所措地捏自己的手指头,齐百凌又抿一口茶,巧妙地做个深呼吸,轻咳一声,对杜雨馨说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见杜雨馨转过身,似乎又不放心,赶紧叫回来。
“哦,对了,这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该做啥还做啥,和平常一样,千万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您放心吧,齐老师!”
杜雨馨小心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屋里突然就严重缺氧,坐在官帽椅上她的呼吸急促,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胸腔里那颗突突狂跳的心,如同一只惊慌的兔子,拼死要蹿出牢笼。
公司开办五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自己手把手带起来的人,来拆自己的锅灶抢自己的饭碗了。而这个人,居然还不是自己一直防范的业务尖子陈向东,而是相貌平平能力一般的梁燕。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
突然害怕起来。梁燕对公司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真要命!公司不过是一个小贸易公司,经销美国GN公司的产品,兼做点国内的OEM产品,如同一只刚起飞的小鸟,羽毛是自己的,翅膀却是人家的,根本经不住什么风浪,弄不好垮了都有可能。
垮了都有可能?!
想都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