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在小区门口上了公交车,经过繁华的市区,车上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到了终点站,就剩下了丁晓一个人。
单位远离闹市区,离公交车终点站还有一段距离。单位刚搬迁到新建成的061灌渠附近时,领导就已经和公交公司协调好,如果有乘这路车上班的水利局职工,公交车就要再往前走一程。
虽然有这样的方便条件,可是搭乘这路车上班的并没几个人。同事们有的自己有车,有摩托,特殊身份的,单位的车来回接送。只有几个像丁晓这样的无车族,又没有特殊身份的人,才搭乘公交车上班。
通常,在公交车快到终点站时,丁晓都要看一下表,如果时间充足,她就下车,剩下那段路自己走。丁晓明白,现在的公交车都是私营的,如果不是公司的硬性规定,没有一个车主愿意多走那段路。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丁晓也不愿讨人家的麻烦。何况她喜欢在宁静的灵感摇篮里,酝酿诗画的意境。
过了气象台,公路两旁是一片旷野,一直扩展到远处连绵的山峦。
往常,走在这条路上,丁晓的心情都特别的好。走出了喧嚣的市声,置身在一片空阔当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完全脱离了尘俗的感情和思想,甚至让人感觉到一种睿智和豁达。旷野空气纯净清新,让人觉得通体轻松,精神爽朗,心境美妙,使人和自然有了亲近的融合感。大自然博大精深,冬日林山疏朗,夏季花木葱茏,没有一点人为臆造的东西在里面,融于这幅自然天成的图画中,会忘掉很多尘俗的欲望而变得心平气和。那派流云岫风的空灵,饱吸富含氧离子的空气,不但洁净城市噪音造成的病态情绪,也能缓解文明社会人与自然疏离带来的精神委顿。没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世界仿佛就是由空阔组成,在这片无限的空洞里,不但能消除不良情绪,也容易让人产生成诗成画的灵感。
丁晓出身教书家庭,虽成长在文革动乱时期,可是自幼父母教以读书,少小就长通诗画,如今不但单位文字书写等一应篇什大多由她出手,而且在当地文化艺术界也有名气。这样的一副女性材料,自有她的一番内涵。见物感怀,落花伤情在所难免。
拐过一个弯,一处宁静清幽的楼院赫然进入了视线。那就是她们的单位。
单位在郊外凭空建造的两排新楼房,忽然间就把小城扩大了。它离原来城西最远的气象台还有一段距离,是出入这座城市的标志。由于处在山脊的盘山路旁,在四周山色中,远远看去,好像一帧幽玄的深山古寺图,成了出入这座小城的一道永恒的风景,在四季的变换中营造着春夏秋冬不同的意境。它那有些与世隔绝的悠然和韵致常常让丁晓想起一篇《我的空中楼阁》的课文中一句——“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从远处看,她们单位就是那个点破了山的寂寞的小屋。
新楼落成不久,丁晓就被抽调到市里的一项重点工程中,错过了山林滴翠,蝶飞花丛的季节,回家总在林疏山远白雪铺满山冈的时候。然而这季节山野的幽隽仍然不失为蕴藏诗画的所在。
一片洁白的大野,一座隔绝了城市混合建筑而独立呈现在半山腰的大理石办公楼露出的绯红色尖顶,像含苞的玫瑰在粉妆玉砌的底色上点缀着一抹灵动的色彩,这种意境很容易让人产生创造的想象力。每看到这些,她就想起了一个叫西蒙尼德斯的希腊诗人偶然的灵机一动产生的想法:“画是无声的诗,诗则是有声的画。”于是她便在大自然的天造美和人力拓造的美中捕捉线条与颜色、语言的声音和诗的韵律。
不知不觉中,这段路程就在丁晓摹拟成诗画的场景中走完了。
可是今天,由于情绪的颓丧,眼睛和耳朵的感受仿佛也失去了灵敏度,既看不到清丽脱俗的画,也听不见意境幽隽的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缺乏亮度。往日那琼楼玉宇般的办公楼,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白色楼房,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寂寞办公处。人们坐在挂着限定分工范围的牌子的门里面,除了周而复始地整理文字,填写表格,绘制图纸外,还相互勾心斗角。
丁晓慢慢地走着,脚步踟躇。
脚下的路是一条刚由砂石路改建而成的三级国道,它像一条长龙负驮着不绝于缕的车辆,随着起伏的山峦向大山深处蜿蜒。丁晓看着风驰电掣从身边而过的车辆一瞬间就在视线里消失了,心里不由又多了一份感慨。假如早有这样的路,她的丈夫聂黑力就不会离开她,以致她这只芳鞋,过早就没有了主人,走在这冷寂的路上,显得这么伶仃。
丁晓边走边想,眼睛不禁有些酸涩。
聂黑力是驻地人武部的指导员,在下乡防汛期间,得了阑尾炎。刚出现腹痛症状时,正值山洪暴发河水决堤,为了组织民兵应急分队给因山洪泛滥转移的群众送粮食,他靠止痛药坚持着,待乡卫生院诊断出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时,因为连日降雨,载他回城的吉普车只走出几公里,就陷在泥泞中了。
聂黑力最后是由链轨拖拉机牵拽着一辆东风车送到医院的。当她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在弥留之中。
她是一直牵着他的手,送别他到另一个世界的。虽然他去得很安详,可是从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上,能感觉出他对这个世界,对亲人的眷恋。
落在她头上的晴天霹雳,几乎把她完全击毁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就那么轻易地消失了。几天前,她到水库搞水文调查时,还绕了一段路去看他,给他送去了一些食品。因为他有洁癖,有时候在外面吃不饱饭,所以他出门时间一长点,她总是想方设法地给他捎去一些吃的。
那天她去看他,他正站在队前给乡里进行军事训练的民兵讲话,见她去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全然没有了军事工作者的气质,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已经结婚十多年的夫妻,而是恋爱中的少年。那次见面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可是他却温顺地向她倾过肩膀,由她把那个装着食品的挎包挂在肩上。那个亲昵的动作,还有那个目送飞鸿的眼神,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情感交流。他话语不多,却是一个懂得珍视心灵的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许多时候,他们不用话语,往往一个眼神的交合,就完全能达到一个会心的默契。可是忽然间,他就抛别了亲人,成了个和她幽明两路,让她痛不欲生的人。
对于丈夫的病,不能说没有受到有关人员的重视。送他一起回来的有乡里的书记、主任和他手下的几个战士。还有乡医院的院长、医生和护士一路救护。可是他的病已经由急遽的阑尾穿孔变成了败血症。
如今,他以三十六岁的永恒年龄,固定在一个相框里陪她慢慢变老。
“聂黑力,男,1957年1月3日,出生于哈尔滨南岗马端街3号”。这是他生前户口簿上的出生记载。如今他已经被销掉了户口,可是丁晓的记忆库里,不仅牢记着他的生年,而且又铭刻了这样一个日子:卒于1992年8月15日。
往者往矣!生者还有她的责任。他们的儿子还需要她抚养成人。
聂黑力是在下乡防洪期间患病辞世的,他死后,有关领导决定给她们母子一笔优厚的抚恤金,但是被她拒绝了。她觉得花这样的钱,只会让她心里更难受。本来聂黑力的死,就让她觉得欠他的太多。
假如他当年不是选择了自己,他不会从省军区来到这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一份情。他是为情才来到这个小县城的。对于她,有了这些就足够了。至于今后,无论命运把她抛到哪个象限,她都会对自己的曾经拥有无怨无悔。
十多年来,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抚养儿子的重任。人生历程中的万水千山,使她这个柔弱的女人,变坚强了。因为昨天的眼泪,改变不了你的今天,今天的人,早就忘记了你的伤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为你擦掉脸上的泪水。
儿子是她生命的阳光,是她生活的支点,是医治她不幸的良药。儿子聪明又懂事,几乎没让她费一点心就考上了大学。儿子有出息,她那颗负债般的心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觉得她没有辜负聂黑力为她付出的那份爱。从儿子身上,她看到了聂黑力的再生和自己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