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上灰蒙蒙的,三双半截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扫过,扫出了一条灰带,灰带子飘起来,落下去,把我爸葛咧嘴和我妈王粉珍落成了灰人。我远远地跟在后面,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出来,可我爸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出来,我只好扛着竹箕跟着他们。
我把竹箕顶在头上,这样要凉快一些,但毒日头烘烤着土路,土路上的热气照样从脚板心往上冒,我身上黏糊糊的。我掀起竹箕,眯起眼睛往前看,看看到了鸭尾巴没有。
鸭尾巴是葛庄一块地的名字,我家在那儿有两亩多地,它前面窄小后面宽大,就像一个肥大的鸭尾巴。以前,我们家都在那里种大棚蔬菜,可是今年春上起,上面说要在我们这里做开发区,我们的地全部要盖成一幢幢的工厂,一个个大烟囱要在这里呼呼地抖动,我自言自语着,鸭尾巴呀鸭尾巴你也跑不了啦。我有些兴奋起来,我不晓得我兴奋什么,我经常这样,说着说着话就兴奋了。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叫金牙齿,我的牙齿不是金子的,可是葛庄的人都叫我金牙齿,他们说我说话三天三夜也说不累,好像口齿是金子做的。金齿就金齿吧,反正说话又不犯法。
我们是到鸭尾巴收绿豆的。周围的地许多都没有种菜了,大多种一些好收的庄稼,像玉米,黄豆,绿豆,就是种也种得马马虎虎的,东一块西一块。废弃的菜地里,还留着头年种菜用的豆角插、塑料布,脏兮兮地洒了一地,很像我们班上的差生黑皮做的作业,七叉八叉涂涂画画的,有一些地方打起了木桩,用石灰划上了白线。以往的鸭尾巴地每一块可都是整整齐齐端方四正的,地里种着时鲜的蔬菜,紫茄子,红辣椒,绿北瓜,一个大棚里热热闹闹的。现在,我爸葛咧嘴站在鸭尾巴上有些不知所措,像一个掉了钱又不晓得在哪里掉了的人,他摸摸嘴摸摸屁股,搞了半天才对我妈王粉珍嘟囔了一句,看来,是真的要搬了。
我妈王粉珍骂了一声,管他搬不搬,我们还不是照样吃饭喝水啊,收吧,收吧。
我爸把竹箕支在一边,我和我妈弯腰摘着要爆开的绿豆荚子,摘满了一腰袋就倒在竹箕上,由我爸踩开,再扬去豆荚壳。毒日头下,豆荚壳一碰就开,它们在竹箕上像一群爱笑的女生,还没挠到痒处呢,就自己笑开了,咯咯咯的。
我问妈今晚煮新绿豆汤喝不,绿豆汤可好喝了。我妈不耐烦地说,你快点摘哟。
我说,我不是在快摘么,新绿豆汤要是放点冰糖就更好了,我在铃子家里吃过的,她妈煮的绿豆汤真好喝。
我感到我脸上的汗水绿豆粒子一样往下掉,我妈也是,她的两个脸腮汗津津的像一个黑釉的陶壶。她斜了我一眼说,也许,做了开发区我们就不要这样黄汗淌黑汗流了吧。
我说,做了开发区,就天天可以喝绿豆汤了,想加红糖就加红糖,想加白糖就加白糖。
我妈说,没出息,光想着绿豆汤,就想不出比绿豆汤更好的啦?
比绿豆汤更好的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这时,我爸的耳朵尖了起来,他歪侧着头,倾听着,忽然跳出竹箕,向他脱下的衬衫跑去,他掀开衬衫,拿出包在里面的手机,打开盒盖,喂,他拉长了声调说。自从我爸买了个手机,他的听觉便出奇地灵敏,手机一有响声就飞快地应声而起,哪怕他正在厕所里解大手也一样能跳起来。喂,他拉长了声调说,哪个么。
真的呀,我爸好像严肃了起来,噢噢,他边说边点头,好的,好的,谢谢村长,谢谢村长。
我爸合上手机后,走到我妈面前说,你看,村长打电话给我了,让我们要离就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连村长都说了,你还不相信,你看你这人,到手的财不晓得发,幸亏配了个手机,要不然又漏掉重大信息了。
我妈用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瞟了我爸一眼说,看来你是等不及要和我离了,你在外面早就物色好了吧,这回是大青还是小青哩?
我爸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账都算了多少遍了,你还不开窍怎么的。
我爸生气归生气,可还是不敢直视我妈的眼睛,我爸前年不想在田里种菜,他要到城里打临工,结果打了一年,钱没打到一分回来,却被一个叫大青的女人撵到家里来了,说我爸是个骗子,骗她说他是个做生意的,要给她买一幢好楼房呢。把我爸撵得钻到床底下躲了一天一夜,所以我妈只要一发火,我爸只好闭了嘴。
我妈犹豫着,咬咬嘴唇说,金牙齿,你到叫铃子家去看看,问问叫铃子她爸妈离了没有,他们离了我们就离。我知道我妈的意思,叫铃子她爸王大进是个精明角色,又是葛庄的村长,不会做吃亏事的。
我妈的话把子还没落地,我就兔子一样嗖地冲出了鸭尾巴,向村里叫铃子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