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撩腿,上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我一头冲出了院外。
天光还早,起早的鸡还刚从鸡栅里跳出来,把小头一探一探的,望着天,迷惑着,不晓得是早上还是晚上。丝瓜架上一只屁弹虫在瓜花里还没有醒来,露水把它的翅膀打湿了,它还不晓得。
我爸一早就在院子里清嗓子,推起自行车就要走,我妈一声断喝,葛咧嘴!住腿!
我爸只好矮了身子问,还有什么事?
我妈转身揪起我说,快跟你爸上城去。
我爸说,昨晚不是说好了,我一个人去么?
哼,你想得美,你是想一个人去做好事吧。
我爸只好等着我,让我坐在后车架上,对我吼道,你去可以,就是一张嘴不要说东说西的。
我说,你要我说,我还懒得说呢。
我爸一头冲出了院子,脚下生风一样。
我妈的大嗓门在身后大喇叭样响,葛咧嘴,别忘了带一包四月肥回来。
我爸早已到了村口了,他好像没听到一样。我爸的两条腿绷得有劲,哐啷哐啷地往镇上骑。他的心情不错,自从离了婚回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有好几天,他都没有问我作业做没做了。从鸭尾巴地里飞出了几只野鸟,呼啦啦地从这边飞到了那边,我爸嘴一歪,大声唱了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我与娘子把家还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我爸一边唱,一边不时从怀里掏出手机,看看,又问我,你没听到响铃吧。
我说,我连个铃子屁都没听见。
他把头点点说,嗯,我怕误了事。
我知道,我爸是看一个号码,那是昨晚叫铃子的爸王大进给他的,王大进对我爸我妈说,要结的赶快结了,政策快要冻结了,政策一冻,天王老子都化不开。
我妈紧张地问,跟那个女的说好了没有?
王大进嘿嘿地笑,说葛嫂子,你放心,这事我还能搞差了?我跟那个女的把一切都说好了,你们只借她一个月,等房子一拿到手,马上就办离婚。
我妈松了一口气跟问着,那价钱?
王大进说,现在都涨了,上个星期只要五千,现在没有一万犯不着谈,城里人知道这一阵子葛庄的情况,拿乔呢。
我爸看看我妈,说一万就一万,总归我们还是赚大头的。
我妈说,葛咧嘴,你说得轻巧,我们到哪里去偷一万呢?
王大进说,没有现钱不要紧,先写欠条,等分了房,钱不就来了,到时再给不迟。
我妈还要问什么,王大进腰里的手机也叫了,他一看号码,说你看,前头的葛驼子也要我去给他找人呢。他说着,急急地报出一串号码,说你们到城里打这个电话就是了,我走了,我走了。
我爸对着王大进的背影说,你看,王大进都忙得脚后跟打屁呢,说明现在确实是形势逼人啊。
我妈说,你不就是想再找个女人么,这回你满意了吧。
我爸知道我妈基本同意了,高兴地说,你看你这人,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搞点钱,我们地又没了,到时去了城里喝西北风呀?我爸说着,把手伸向了我妈。
我妈把眼睛一瞪说,葛咧嘴,你又耍什么花招?
我爸说,王粉珍,我出差总要带点出差费吧,到城里坐公交车总要钱吧。
我妈只好从口袋里摸,摸出了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我爸老猫扑蝶样一把拿了过去。
我爸骑着车子哐啷到镇上时,进城的第一班车还没来,可是站台上站了好几个葛庄的人,葛驼子老师也在。他驼着背往车子来的方向望,车还没来,他跺着脚骂,开公交的不把我们葛庄当人,高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我的嘴忍了一早上,再也忍不住了,我说,快了,快了,等我们葛庄都成了城市,看他还敢来迟不?
葛驼子一看是我,便转向我说,金牙齿呀,你那天还哄老师呢,你还说看见了鱼,害得我等了一上午。
看样子葛驼子目标是我的两只耳朵,我捂着耳朵,对他说,我没哄你,你肯定眨眼了,一眨眼鱼不就跑了。我一边说一边躲着他,葛驼子见车子来了,只好作罢。
葛庄人把车子挤了个大半,我爸问葛驼子,你是公办老师也享受不到分房,你去结什么婚么?
葛驼子得意地笑了,他说,我没资格我爸总有资格吧,我是代他去相亲呢。
葛庄的人边笑边骂,妈妈的,葛驼子算盘打得精,你爸的房子最后还不是你的?
葛庄的人到了城里后,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各找各的目标去了,像一树的鸟拍着翅膀呼啦啦全散了。
我爸高举起他的手机,很重地按下了几个号码,喂,他拉长了公鸭嗓子,好半天才问清了地址。
我爸在公交站台上等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走,金牙齿,我们也打个的,妈妈的。
上了的士,我爸对司机说到十九间房。
十九间房?嘻嘻,真是个怪名字,为什么叫十九间房啊,我问。
的士司机说,十九间房过去可了不得,是罗城最大的企业,厂里有十九间大房子里都住了外国专家,现在不行了,现在工人下了岗,厂子也荒了。
那里女工多不?我爸讨好地递过去一颗烟问道。
多得很,司机说,有上千的女工呢。
我爸一连声说,哦,怪不得,怪不得,王大进这家伙怎么就摸到了这样的地方呢?要是早知道我自己就摸进来了,害得我还送了他一条好烟。
我们停在十九间房的厂门口时,看见一幢幢灰扑扑的老宿舍楼,挨挨挤挤的,楼下积满了一凼凼的污水,还有几只鸡扑着翅膀做游戏,我爸鬼子进村样昂起头找门牌号。
终于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个号码,17栋2单元203,是了,我爸搓了搓手,敲响了面前这扇老式的漆着绿漆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房间里有点昏暗,我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了开门人的脸,是个女的,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好像没睡醒一样,她揉揉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进来吧。
我哧溜一下从我爸的胳肢窝下钻到屋里,差点把那个女人撞倒,那女人惊叫了一声,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爸一声大喝,金牙齿,你有没有规矩!再乱动乱说我扒了你的皮。我爸骂完我后,对那个女人笑着说,嘿,乡下孩子不懂事,不懂事。
女人说,你就是葛咧嘴?
我爸赶紧说,是的,是的,我就是葛咧嘴,你是张翠兰吧。
叫张翠兰的女人点点头,说这下子把你们搞发了,一家都有好几套房子了。
我爸说,不多,也就两套,还要请你帮忙哩。
张翠兰绷紧的脸松了下来,我侧着头打量她,这个女人比我妈皮肤白多了,头发松散地披在后背上,她笑着说,真有意思,你们葛庄人可真想得出办法来。
嗨,还不是骗老共的钱么,我爸说。
张翠兰笑着伸出手说,那好,我现在就跟你去登记。她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搓着食指和中指。
我爸涨红了脸说,这个,这个,钱能不能等房子分到手,卖了后再付?我先打欠条。
张翠兰说,那可得再加点钱吧。
我爸说,好吧,加五百?
张翠兰扭头说,你们是大老板了,还在乎那点小钱,两千,加两千,要不我就不干了。
我爸把嘴咧了几咧说,好,就依你,一共一万二,你看你什么事也不要干,就得了一万二呢。
张翠兰喜笑颜开,说葛老板当真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张翠兰说着把眼睛斜着瞟了我爸一眼。
我爸激动万分,他说我葛咧嘴的爽气在整个葛庄都是出了名的,镇上的何书记汪镇长到了葛庄都要到我家坐坐。
我爸和张翠兰越说越热闹,这时,我听见自己的肚子里一阵阵地响,我说,爸,中午在哪吃饭啊?
我爸说,在哪吃饭?这是个问题么?真是的,我们请你张阿姨吃饭。
中午在小饭店,我爸要了一盘大盘鸡,鸡腿子油滴滴的,我看我爸和张翠兰一人面前放了一个啤酒杯,可我面前没有,我不管他们了,首先抓起了一只鸡腿,啃了起来,我边啃边听我爸对张翠兰说笑话。我爸说,我们葛庄小学做了个围墙,围墙上插了尖头的钢筋,校长要葛驼子写个告示,葛驼子就写:严禁翻墙,男生不小心会翻成女生,女生不小心会翻成女人。
张翠兰说什么意思嘛?
我爸说,你再想想,男生,女生,钢筋。
张翠兰猛然咯咯地笑了,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爸望着她笑,连最爱吃的鸡肉也顾不上了,我趁机又抓了一只鸡腿。我抓得太急了一点,鸡腿啪地掉到了地上,我有些舍不得,迅速地趴到地上去捡,我在桌子底下,看见我爸一双长满黑毛的大腿紧靠着另一双白白的大腿,好像一个人有了四只腿。
我啃着鸡腿说,爸,这盘子鸡要多少钱啊?
我爸不耐烦地说,三十五。
我说,那我们来的时候打的花了多少钱?
十块,这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一包四月肥要多少钱?
四十五,我爸大声说,你尽问没油盐的话,吃你的,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说,爸,你算一算,不包括啤酒还有其他的菜,你已经超过了一百块钱了,你怎么回去?我妈只给了你一百块钱。
我爸抽出手猛地敲了我一指栗子,他说,笑话,我的钱还能让你妈掌握了,真是的。
他一指栗子敲得我的头上都起了个包,我跳了起来,反正大盘鸡也被我吃得差不多了,我跳到一边,指着我爸说,你打我,我跟我妈说去,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指的是他跟张翠兰腿挨腿的事,可是我回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要是早跟我妈说了,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后来的事是后来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