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到过上海的人都知道上海有个“城隍庙”和“豫园”,一语而概之,这里是和上海老城相融为一体的购物、旅游的商业中心,是商业经济与寺庙文化相结合的产物。过程就是庙会十集市——商圈——商城。据考证,这里原先是一座金山神庙,在明朝永乐年间(1403年)改建为上海城隍庙。明朝嘉庆年间(1559年)建造了豫园。善男信女们的进香、祈祷,逐步形成了庙会,而各种小吃摊、手工艺品摊、蔬菜摊、香烛摊等又形成了集市,后来就在庙宇和豫园周围出现了一批商店,经过了四百多年的发展,变成了小商品世界、小吃王国。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又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扩建,从原先的1.5万平方米发展成为10万平方米,将明清建筑与江南园林融为一体,形成了现在的这般集餐饮、食品、药品、娱乐、百货、古玩、金银饰品等综合型的大商城与香烟萦绕、袈裟婆娑、金碧辉煌的庙宇并存的局面。
这是个极为矛盾的畸形产物,寺庙文化与商业文化在根本上是互相冲突的,也是不能兼容的。从形式上看,一个是静,一个是动。从内涵上说,一个追求沉寂,沉寂到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沉寂到进入于一种虚无缥缈的禅境,忘我,舍我,直至达到悲欢交集的境界。另一个则追求热闹,热闹到放开喉咙狂叫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热闹到置身于一种甚嚣尘上的争夺,唯我,尽我,直至达到乐苦无度的地步。换言之,它们只能是此长彼消,或者是此消彼长,现如今却彼此相安无事,更有甚者竟互为助长,究竟是生存原则起着平衡作用呢?还是这两种文化有了变异?或者是这两种文化原本在骨子里是相通的?一时竟难以分辨。
年近五十的于凯经营“钱币古玩店”已有十多个年头了,可以称得上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在上海城隍庙大商城这个圈子里也算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这种状态在他青年时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三十年前,他还是一个赣南山村的农民,在县城读到初中毕业后就回乡参加了垦荒种地。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五位以前只能在戏里看到的如花似玉的上海姑娘,说是要在这山村里“插队落户”。村民们都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察着这几个年轻姑娘的一举一动,但都不敢轻易去接近她们。然于凯就偏不这样,他就有事没事老往这几个姑娘堆里钻,帮着挑水啊,送柴火啊,到几十里外的镇上邮电局去帮她们取回包裹,寄出信件啊,帮着把队里分的粮食挑回家啊等等。当时做这么些事还谈不上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觉得不接近她们就心里难受。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他就产生了在当时来说几乎是异想天开的念头:在这几位天仙般的上海姑娘中占有一位做老婆。他是个敢想敢干、意志坚强的人,且在追求自己的目标时从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几年,也没有发生什么轰动一时的大事,那五位里的一位叫曹琳琳的姑娘真就成了他的老婆。
就在他们的儿子六岁的时候,曹琳琳可以回上海了,这个有情义的女人把儿子连同于凯一起带回了上海。曹家就居住在城隍庙旁边的一条街上,琳琳的父亲原先就是开店做古玩生意的,家境很殷实,改革开放后他又重操旧业,着重经营古钱币买卖。天时地利使他如鱼得水,很快就发了大财。女儿一家回来后,曹父让于凯在店里打杂做小工以谋生计。
那几年的日子对于凯来说仿佛是在地狱里一般,岳父母对这个农民女婿简直就像是冤家一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没给他一分钟好脸色看过。两个小舅子也百般刁难、鄙视他,吆五喝六的根本不把他当姐夫看待。于凯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逼他和琳琳离婚滚回赣南山村。于凯已经领略到了大上海的繁华,和老家的山村相比,无疑就如天堂一般。他下定决心要留下来,于是就选择了“忍”。每当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于凯就来到了城隍庙,虔诚地跪倒在菩萨的脚下,默默地祈求菩萨保佑他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好歹相聚在一起,不要分离,随后也会许些愿,但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大愿,天晓得哪年哪月才能兑现。由于他的要求甚低,许愿甚高,态度又甚虔诚,竟感动了一个法号叫作智慧的和尚。每当他来拜菩萨,智慧就帮他多添把香火,多念几通经文。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朋友,也多了几许默契。于凯常常对智慧诉说心中的苦恼,抱怨命运的不济。智慧的回答总是那么一句话:“每个人的苦海和乐土皆由心定。心中明亮,便无苦无乐,或虽苦犹乐,望施主无有怨言。”
当然,那几年也多亏了琳琳啊!她甚至以死来威胁家人,才使得这个原本要破裂一万次的家庭得以保全了下来。
常言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处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于凯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争取生存,应该说他算是争气的,无论盛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他总是起早贪黑地勤学苦练,硬是掌握了古玩买卖这门业务,而且做到了精益求精,尤其是对于古钱币的识别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几年的苦没有白吃啊!也许是天意吧,就在他精通了业务后,岳父母就相继去世,两个小舅子和他分了家,虽然他与琳琳只分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十分之一的财产,但他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知道争辩的结果是最后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分家后,他专门开了家钱币古玩店,长年累月遍历穷乡僻壤,甚至多次深入不毛之地寻觅历朝历代遗留下来的珍贵的古钱币,以他特有的精明和勤奋在生意场上搏斗摔打,一分钟也不敢懈怠,终于成了古玩街上的大老板。他花了八十万在市郊买了套四室两厅的独立住宅,把自己的户口报了进去,这个原本和上海毫无任何关系的农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上海男人,他的经历与他过世的老丈人颇为相似,只不过发家略晚了点。两个小舅子曹强和曹壮虽然也是开店做老板,但景象大不如他了,不免心中充满妒意,暗地里总和他较劲,无奈终究长期养尊处优敛内功,便处处输他一筹,由此更是把他恨得咬牙切齿,时常背地里诅咒他出门被车撞、居家遭雷劈、吃饭噎死、喝酒呛死,全然没有一点亲戚的情分。对于这一切于凯也略有感觉,不过他已经毫不在乎了,这两个纨绔子弟在他的眼中就像两条癞皮狗一样不值一提,根本没理会的必要了。但曹琳琳毕竟和他们是亲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更何况父母都已去世,他们是血缘最近的亲人了,所以还有来往。
古玩界的竞争是很残酷的,同一行当中往往略逊一筹便毫无生机可言。于凯在古玩街站稳脚跟,继而在古钱币领域里独占鳌头后,就变着法子整治曹家兄弟,立志非将曹家历年来积累的古钱币精品囊括到自己手里不可,以便奠定自己在此领域里的霸主地位。两兄弟越来越感觉到于凯这个龙头老大的压力,便放弃了和他竞争,想通过姐姐化解一下与于凯的矛盾以求生存,于凯却斩钉截铁地对曹琳琳说:“你去告诉这一对宝贝:只要他们把收藏的珍品全部让给我,价钱我可以让他们满意,我们自然也就和解了,现在谈也不要谈。”
这事不知怎么让智慧给知道了,有一次就正色地对于凯说:“施主应该从心底里感谢曹家,若非曹家严厉逼你,而后又给你机会,你哪有今日如此辉煌腾达?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而今日之因,必将会结出明日之果。望施主以宽容为怀。”
于凯便说智慧不懂经商之道。智慧却说:“经商之道与做人之道并无两样。心里有一丝阴暗,前途便有一丈黑暗。心里一片光明,前途便广阔坦荡。以德报怨,终究是做人的根本。更何况曹家对你恩德无量,切不可让魔障遮住双眼,以求明日之祸。”
于凯便嬉笑道:“佛家也管尘世之事?莫非是受人之托?”
智慧双手一合,闭眼说道:“每个人原本皆有悟性,都让自己给蒙蔽住了。阿弥陀佛。”
于凯甚觉无趣,也就不再多说,讪讪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