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心想要个女儿。
这也难怪,母亲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我是老五。生我的时候,外婆觉得老天真有意思,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女儿,想要一个儿子,老天爷都不给,自己的女儿却屁股一撅,一口气生了五个。
我上面有四个哥哥:应荣、应华、应昌和应盛。生下我之后,父亲准备给我取名:应结。按老家的辈分,我们是“应”字辈,父亲给我取名应结,意思是不再要孩子了。母亲说这个名字不好,光从字面来讲就有些不妥。父亲虽说读了不少的书,可办事总欠水平,不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在给我起名的问题上,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母亲最后说:还是写封信到老家,让祖父取。
讲究一点的人会看出,我上面四个哥哥的名字,都取得不错,那都是我祖父取的。祖父是个老中医,住在老家那个名叫西湾畈的村落,深居简出,是有名的“坐医”。我们老家那一带,中医是真正的“行”,而不是“坐”,可祖父就有这种本领,登门求医的人络绎不绝。除“坐医”外,祖父还喜欢唐诗宋词,他在那些线装本的唐诗宋词上,作了很多有独到见解的眉批。祖父的书法也很见功力,可祖父从不为别人写春联之类的东西。虽说邻里乡亲,也曾有人愿意出钱讨祖父的笔墨,但祖父从不为钱屈笔。这样,祖父就有了些韬光养晦的味道。
祖父在回信中,对父亲很不客气训饬了一番。他在信中写道:吾儿何等糊涂。结,引深义乃为症结所在,不宜用于人名。实云:荣、华、昌、盛,各冠四子之后,窃以为吾儿遂止,不虞又添一丁。育嗣无咎,然绵食有限,望勿再娩。老五之名,可起名应先。
母亲首肯祖父给我取的名字,但不同意祖父不再让她生育的观点。母亲当时就对父亲说:我还是想要个女儿。父亲说:算了;即使再生,也还是儿子。
母亲不信。
生我之后,母亲就到观音庙去求菩萨。母亲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向菩萨祈祷:菩萨呀,你看,我们一家除我之外,都是男的。求你给我一个女儿,将来好跟我说说贴心话。菩萨在母亲的幻觉中说:人生都有定数,强求不得的。你是个女人就很不幸了。还要个女儿做什么?母亲对菩萨说:我没有什么不幸呀?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个女儿?菩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求了好几年菩萨,母亲才怀孕。
怀孕之后,母亲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电影明星周旋小时候的照片。母亲莫名其妙地做着这样的梦:生一个漂亮女儿,即使将来当不了电影明星,也要让她美甲一方,成为南楚的绝色。母亲很美,父亲也是个书生相,长得细皮嫩肉,所以母亲敢有这种想法。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那种女儿对母亲最为贴心的初衷,也就放到了第二位。
妊娠期间,母亲反应非常强烈,比怀我们五个儿子都要难受。身体上的难受,引起了母亲心里上的难受:乖乖!搞不好,又是儿子,还有可能是一对双胞胎。不然反应怎么这么强烈?母亲把这种想法告诉父亲,口气很是担心。父亲反倒说:我看不像,说不定真是女儿。
这回真让父亲猜对了。
母亲生妹妹的时候,应该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顺,只是分娩的时间稍长,产后虽有大出血的迹象,但很快被医生止住,没有造成不良后果。
妹妹一生下来,就不停地哭。哭,本来是正常的,可妹妹哭的时间太长,好像她在母亲的肚子里受尽了委屈。哭了足足半天,把母亲哭烦了,母亲就朝她的屁股打了一巴掌,没想到,这一巴掌反而使妹妹不哭了。母亲说:这女儿真怪,你说她不娇气,她一出来就拼命地哭;你说她娇气,打她一巴掌,她又反倒蛮好。妈妈边说边笑,一脸天随人愿的表情。
母亲把妹妹看得很重,出院时专门租了一台轿子,上轿前,她对父亲说:你先回家,放一挂鞭,把女儿接进门。生我们几个儿子出院的时候,可没这种待遇,个个都是装在篮子里提回家的。母亲觉得儿子贱一点好,好养!
按常规,父亲又要给祖父去信,请他老人家为妹妹亲取玉名。在母亲看来,妹妹的名字比上面五个更加重要,因为她是一枝独花。遗憾的是,这时的祖父已奄奄一息。对自己的死,祖父似乎早有预感,他不仅为自己选好了墓地,而且还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生前徒负书千卷,死后空留土一堆。
祖父的坟址,是请风水先生看过的。祖父被葬之后,坟每年都长。祖母死后,合葬在祖父一起,坟长得更加厉害。我们老家有这样的说法:祖坟越长,后辈越发。祖父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我们随父亲去祖父坟上祭祀,坟堆已经高过了墓碑。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们一家就不发?父亲说:你们几兄弟不是从南楚县城,都跳到武汉去了吗?应该知足了!细细一想,父亲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为此,我们在祖父的坟头磕了好几个响头。我们磕过头后,父亲就叹息不止:哎!人生如梦,世世代代,生生死死,百年如同一日。沉默须臾之后,父亲就说:放鞭吧!
妹妹的名字,最后还是父亲起的,叫:婷章。“婷”是“停”的谐音,意思是不再生了。父亲当时问母亲:这个名字行不行?母亲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两个字:婷,停。
母亲最后说:停就让她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