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懵懵懂懂,清明下种。李羊崽把稻谷抛入秧田后,转身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人还没进屋,就听到六岁的小孙子宝宝一声接一声地喊,我屙完了,我屙完了。李羊崽远远看见这小家伙撅着个屁股,屁股下一堆大便,蹲在房前的几棵老树下,头也不抬地一边喊叫一边玩弄着地上一只小虫子。李羊崽还看见七十多岁的父亲,坐在大门口玩弄着一对钢滚珠操练手力,眼睛却望着房屋侧旁一树桃花,像个学富五车的老学究,很有表情拿腔拿调地吟唱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李羊崽对于父亲这种不食人间烟火,万事与己无关的超然情怀不屑一顾,径直走进屋去。进屋又听到后面猪圈内一对半大的肉猪在哼哼哄叫着,便想起早上因赶着抛谷种,连猪潲都忘记了喂。快中午了,现在不但猪要赶紧喂养,人也要吃中饭了,于是一边急步走进厨房,一边大声叫孙女儿,招弟,招弟,快去帮宝宝擦屁股。小孙女今年读小学三年级,是个刚满9岁的小女孩。她现在正伏在凳子上写作业,听到公公的呼唤,忙应声说,好啊,我就去,我就去。可人却迟迟没有起身,依旧低着头伏在凳子上写她的作业。这时候,宝宝己玩腻了那只小虫子,两手拉着裤子,撅着个光屁股,低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从老树底下向太公身边移了过来。太公见了,起身向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观赏着树上鲜艳的桃花,一副非常悠闲自得的神态。
李羊崽穿过正屋出后门走进了厨房。
厨房搭建在正屋后面,上面没有用钢筋水泥封顶,盖着老式的灰色瓦片。当初建房设计这个厨房,就是为了不要让油烟薰黑了正屋的墙壁才隔开另做。选用瓦盖,也是好让油烟气味便利散开。灶贴墙打在东边,这样灶口就正好向西,这里有灶口向西,煮肉煮鸡的说法。灶台用一字板架得又宽又长,好摆放东西。上面贴了瓷砖,李羊崽天天都洗净擦干,瓷板白亮耀眼。李羊崽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起一落干得得心应手,像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这是他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妻子罗宝妮16年前去世后,他就外当爹内当娘地抚育着一儿一女,还有一个老父亲。女儿在她母亲去世的第三个年头就嫁了出去。又过了三年,儿子也娶老婆结婚了。儿子一结婚,也像村上其它年轻人一样,小夫妻俩就出门去打工。先是在外面生了个女儿,李羊崽替儿子交了计划生育超生罚款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李羊崽高兴得合不拢嘴。为了让儿子儿媳妇在外面打工多挣点钱建栋楼房,孙儿孙女都是一断奶就放回家让公公抚养。李羊崽就这样一边种田一边带养着孙儿孙女,伺候着一个老父亲,日子过得俭朴忙碌,却也不乏天伦之乐。
李羊崽一手打开蜂窝煤灶的通风口合盖,一手架上铁锅,调好猪潲。他要精心把这两头猪喂得肥肥胖胖,年底卖个好价,把那台旧黑白电视机换成个大彩电。现在虽盖了这个小楼,可家业用具许多都陈旧破烂,他想逐一更新换代,使屋里的摆设用具慢慢现代化起来。
招弟帮宝宝擦了屁股,继续做她的作业。李羊崽又要喂潲,又要洗锅,还要去园里讨菜、洗菜、淘米、赶做中饭。这时候鸡们也咯咯咯地围了过来,李羊崽又要去楼梯下取碎米喂鸡,很是忙不过来,他本想叫孙女儿招弟过来帮一把,但看见孙女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写作业又忍了。宝宝这时来到了公公李羊崽身边,叫着口干了要喝水,还嚷嚷要用蛋炒饭。李羊崽正忙着,他一边做着手上的活,一边随口应着。宝宝就抱住李羊崽的一条腿,仰起头叫了起来,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李羊崽只好停下手上的事,倒了些凉开水送到孙儿嘴边。这时才发现宝宝玩得一身灰头土脸,浓浓的鼻涕流在脏兮兮的嘴唇上。赶紧缩回了手,把那碗开水放在灶台上,转身打了一脸盆水,拖过宝宝来洗脸擦手。宝宝挣扎着,哭闹着,一点都不愿配合,并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干死了……
午饭李羊崽用蛋炒了饭给宝宝吃。招弟见了,嘴巴嘟得老高。李羊崽说,招弟,你也有。招弟看见公公手上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蛋炒饭,阴沉的脸马上就晴朗起来了,高兴地接了过去,一转身走出门,找小姐妹们边吃饭边玩儿去了。父亲在桌前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菜碗,一个清炒芥菜芯,一个冬苋菜汤,一个老芥菜叶片,还有一个天天不变的咸菜碗,心里很不高兴。李羊崽附在父亲耳边大声说,就一个鸡蛋,宝宝吵着要炒饭给他吃,这还剩了些,你吃吧。父亲扫了一眼李羊崽手上端着的蛋炒饭,气鼓鼓地说,你知道我牙不好,叫我怎么吃?李羊崽陪笑说,晚上我去邻居家借两个蛋蒸给你吃,中午就和些菜汤过一餐吧。
父亲耳背,牙也落了不少,他喜欢吃蒸蛋、豆腐、白木耳炖汤,红烧肉、红烧鸡鸭要特别烂,少一灶火都不行,他会骂人。李羊崽几乎每餐都要准备一个他中意的菜,但天长日久,月亮也有圆缺时,哪能天天使他完全满意,为此,李羊崽常常要遭老父亲的责骂。
李羊崽中饭吃得匆忙,昨天下午雪琴告诉他,儿子强强从广东打过五千块钱来了,叫他去银行领取。雪琴住在东边,与李羊崽家相隔较远,因此李羊崽没有和儿子通话。李羊崽的儿子强强早就要父亲也装个电话,有什么事联系也方便,免得总是麻烦人家。但李羊崽就是舍不得。装个电话每月座机费就15元,一年下来开支也不小,买粮够一家人吃一个多月,要是一家人一个月不吃饭,那就得饿死。还有,装了电话,免不了会和儿子通通话,孙儿孙女更会和他们爸爸妈妈说说话,那翻山越岭飘飞千里的话费就更不得了啊,因此,李羊崽说什么也舍不得装。
李羊崽把钱取回来后没有进屋,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前老树下发呆,盖房还欠着砖厂砖钱,匠人工钱。砖厂老板来催讨过几次了。几个匠人虽没砖厂老板催讨得紧,但春耕已到,人家也要钱买化肥农药。这点钱还了砖厂还不了匠人,还了匠人就没钱付砖厂了。李羊崽正在愁眉不展时,父亲走了过来。父亲说,强强寄了这么多钱回来,我们家庭的生活也应该改善改善了,不要天天都吃园里自己种的菜,三月的芥菜像老树叶一样难吃,谁咽得下喉啊。现在天气渐热,我的衬衣也穿旧了,拖鞋也要烂了,你去帮我买两身换洗热衣和一双海绵软拖鞋来,要不,热了天那旧衣服叫我怎么穿得出去。还有,我最近晚上睡眠不太好,帮我买两盒“脑白金”回来。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吃得你们多少。李羊崽听了父亲这一连串的要求,头昏昏沉沉的。还没等李羊崽清醒过来,孙女儿招弟也发话了,她说我也要买身新衣裳,学校就我穿得最差,你看我裤子的屁股上都补了两块这么大的,补上去的布颜色又不配,同学们都笑话我屁股上长了两朵花。李羊崽看见孙女儿一脸的委屈,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供养老人抚育儿孙是每个人的职责,谁不想孝敬长辈,让老人晚年幸福。谁又不想让自己的儿孙吃好穿好,受最好的教育?但一个天天荷锄扛犁上田下地,回家又要洗锅抹灶喂猪做饭的农民,能办得到吗?儿子儿媳妇也是远走他乡帮人打工,一天做十多个小时的工作,又能挣多少呢?古话说得好,一人供一口,含饭就要走。一人供百口,骑马坐轿走。这一人供百口,骑马坐轿走的人又有几个呢?所以含饭就走的人多啊。李羊崽对孙女儿说,待农闲的时候,公公去工地上做几个小工,挣些钱来帮你买身新衣裳。孙女儿听了公公的许诺,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公公说,端午节一定要帮我买身新衣裳啊。李羊崽点了点头,孙女儿满意地一转身走了。父亲就不是稚气的小孩子了。他说,你去做小工,上半年做工的钱,下半年能到手就算不错了。我老了,生活又这么苦,能活到哪天还不知道呢,这原因那理由我不管,也就只要花用你几百块小钱,你现在就去帮我买回来。李羊崽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这样一个穷家,几百元还是小钱,自己的衣服都补好几处了,父亲的衣服还没有开补,明明还可以穿,真想不通一个乡下老人,为什么硬要穿得那么气派呢?再说,父亲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去向弟弟小虎要吃要穿?什么事都要找到自己一个人头上来呢?李羊崽心里愤愤的。
父亲的官名叫李书生,这名字是李羊崽爷爷起的。李羊崽想,父亲哪像书生,书生是讲道理的、宽容的、仁慈的、是非分明的。而父亲却不具备这些,起码不完全具备这些。李羊崽一生多灾多难,勤奋朴素,自己一个人供养父亲也没怨言。可父亲对他的苦难熟视无睹,形同路人。对他供养老人不与兄弟计较的宽大胸怀从没说过半句公道话,反而对生活挑三拣四,总爱责骂李羊崽的许多不是。而小儿子对他的生活不闻不问却没有半句指责。李羊崽认为父亲欺善怕恶,做事不公。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父亲又对得起这个名字。小时候他读过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史记》的章章节节他记得清清楚楚,还写得一手好字。李羊崽的爷爷当年在乡里也有点名气,是个小小的土财主,日子过得殷实滋润。出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指导思想,李羊崽的爷爷决心要把他的儿子——李书生培养成一个有学问有出息的人,希望他长大后前程远大,家道兴旺。却不想李书生虽对读书很感兴趣,做人也算规规矩矩,但他不思进取,对人生没什么理想,更没什么野心,整日饮酒作诗练字,不管家里的油盐柴米,更不过问天下大事。李羊崽爷爷见儿子这样,心想自己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这份家业,迟早会败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上,因而郁闷不欢,年岁不大就撒手西去。李书生独掌门户后,果然没几年就把祖上的田地房屋变卖一空,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解放军来时,他一没田地,二没房产,又不横行乡里,不但阶级划为贫农,而且人缘很好,为此他总是洋洋得意地对人说,我一生不要钱,钱多害崽孙。如果不是我把祖上那点田地卖尽吃绝,肯定是个地主。旁人就夸他看通了三国,像孔明一样能预测前后五百年的大事。李书生听了,高兴得开怀大笑。
因为李书生淡薄人生,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米又再来。对儿孙的看法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因而思想上没有压力,更没有苦闷和烦恼,过得豁达潇洒,悠然自得。加上他对身体保养特别细心重视,因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有次李羊崽陪同父亲去医院看病,有人说,你两人长得真像啊,是兄弟吧。李书生听了心里喜滋滋的,他接嘴说,你看我俩谁是老大?那人指着李羊崽说,他是老大。李书生忍不住高兴地笑了,说,他是我儿子啊。在场的人听了,脸露惊色,没一个敢相信的,眼睛都直直地望着这对并不般配的父子。
李羊崽忍痛到县城帮父亲买了两身热衣和一双海绵拖鞋,还有两盒“脑白金”,把剩余的钱分一半还了砖厂,另一半还了几家急需用钱的匠人,并向各债主说尽了好话。
晚饭后,李羊崽照例带着宝宝来到村后的官塘旁睡觉。官塘离李羊崽家很近,只几分钟的路程。有时孙女儿招弟也会跟去和弟弟玩上一阵再回家去睡觉。官塘不大,但塘深水好,许是底层有泉眼,旱年也没干过底,好养鱼苗。李羊崽为多挣得一份收入,承包了这口鱼塘。他起早摸黑,总要挤出时间来割一些野草喂鱼。他还想过到塘里圈养一些鸭子,鸭粪可作鱼饲料。但家里老老小小,他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就只能是想想而已,没法实现。
野外空气很好,月亮在云层中隐隐绰绰,村庄、田野、树木朦朦胧胧。青蛙在远处和近处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着。这条小小的土路李羊崽非常熟悉,哪儿宽哪儿窄那儿拐弯他清清楚楚,闭上眼睛也能顺顺当当地摸到自己居住的小木棚。小木棚就只能开一个睡觉的床铺,春天避雨,冬天避寒。夏秋两季李羊崽是不会睡在里面的,他会在小木棚外摆一张竹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和享受着天然的空调。官塘四周李羊崽栽了许多树木,柔弱多姿的杨柳一棵也没栽,那是公园里的摆设,供人玩儿的。李羊崽栽下的都是果树,有桃李杏桔四种,桃李杏上半年结果,桔子秋天收获。这些果树每年都要为李羊崽创下一笔不小的进账。
李羊崽白天劳累,晚上来到小木棚倒头便睡下了。宝宝和他睡在一头。李羊崽用手抚摸着宝宝,宝宝很乖地向公公胸前靠了过来,偎在了李羊崽的怀里。李羊崽感到幸福,也感到满足,慢慢就有了睡意。过了一会儿,朦胧中李羊崽听到塘里有水响的声音。他的睡意随着这声水的响声一下子全跑了。有人偷鱼!李羊崽一骨碌爬了起来。这时小宝宝已经睡熟了。李羊崽走出小木棚,沿着官塘四周查看了一遍,什么也没看见。夜色下周围静悄悄,有点温馨又带点恐怖的气氛。这时鱼塘里又一声水响,李羊崽恍然大悟,原来是塘里的鱼在游动玩耍,李羊崽安心地回到了小木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