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回了余家垴不久,孩子娘却先他走了。余子发焉了一段时间,渐渐精神起来后,就日里在溪河边捡捡石头,晚上在村里打打麻将,倒也自在,横竖都是消遣。打麻将当然是小赌,半天工夫输赢十来块钱的那种。赌不是目的,但也是目的,一来享受惊惊乍乍的脑力快感,二来大半个闲天就过去了。村里现在剩下的人不多,能和他凑得起来一块玩的只有下坡头卖肉的老孙,村林场看场的团头三,再就是村里的民兵营长田大胖子。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年龄偏大的妇人,不过她们更喜欢凑在一起抹叶子,瘾还大,往往一吃过朝饭就咋咋呼呼地你约我、我约你。她们玩她们的,余子发他们玩他们的,各不相犯。平日在县里住得多的欧孝云今天回了余家垴,竟主动约他打麻将,让余子发很高兴。
余子发忽然想,他和四娃他爹其实也是各不相犯。孝云和四娃娘肯定也该是各不相犯。让那些该死的嚼蛆去!想着想着身子就软了,觉得要熬一碗粥喝,于是他从床上起了身,摸到厨房里,抓了一把米放到电饭煲了,舀一勺水随意淘了淘,撇净,又添上水,盖上盖子,摁下开关。披了衣服,余子发摸到后院子里,七零八落的石头堆在一起。小儿子说过些日子要叫个车,把这些石头都拉到城里去。拉走就拉走吧,余子发心想。又觉得应该给省城里的大儿子也捎上几块,于是又凑近前,想拨弄出几块大一点的、自己觉得好看一些的,放到一边去,不料试了试,他却没了力气,根本搬不动。余子发叹了口气,又想,大儿子房子那么小,石头占地方,就是给他,他又能放哪里呢?
余子发其实有些迷信,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掰开指头算了算,今年他虚岁六十四。他父亲六十三岁走的,爷爷六十才出头就过了身。人啊,都有个命,孩子娘走了,自己也快了,谁人强得过命?他想。
余子发家的大儿子余顺友、小儿子余顺来,还有欧孝云,他们几个和四娃娘也曾经是一起爬过树掏过鸟窝下过河捉过鱼的。余子发如何能够看得清娃儿们在溪河边一起玩耍的细节?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他们不停地闹、无休止的吵。但有一件事,余子发记得历历分明,那就是转眼工夫,小学一毕业,还是小妮子的四娃娘说嫁就嫁了四娃他爹。那时四娃娘家是穷,娘是憨子,爹是逃荒来的苏北佬。升了辈分,整个俊妮子瞅着瞅着就渐渐老相了。
余子发忽然就记起那一年,也是春天,满山的苞芽都在爆裂,气息和今天一样让他熟悉无比。顺友在县里读中学,顺来村小刚刚毕业,正是贪玩得很。有一天他从山下唐家渡喝酒回来,走到村头的垭口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四处里寂静无声。余子发忽然听到嘤嘤的哭声,循着声音,余子发摸索着走进侧坡的茅草地,隐隐约约就看到个人影。近前一看,是四娃她娘,坐在一块石头上,嫩生生的脸仰着,并不说话。他当时心头一颤,手就伸了过去,定在四娃他娘圆圆的脸盘子上,既温暖,又生着微微的凉意,不晓得是因为挂了露水,还是因为流了眼泪。
那么伶俐的一个女伢子,当初要是继续念,往上考学,肯定能飞起来。余子发想。余子发又想到自己昨晚好生生做的那个怪梦,心里又暗中掰开指头:四娃他爹比他大两岁,属龙,五二年的。说起来是奔七十的人了。
日子本来就这么过。谁人能强?厨房里,粥煮开了,电饭煲噗着气。余子发把电饭煲的电源扯掉,端到堂屋中间的桌子上,桌子的正上方,厝在梁上的寿方安静地卧着。
余子发决意吃完朝饭,就到后院里捡上几块小一点的石头,然后赶到县里,再搭上去省城的火车,他得把这几块石头捎给大儿子顺友,还要让大儿子带他到医院去,把身子里让他时而会疼痛不堪的结石去掉,无论做手术,还是震碎。
溪河,如今叫“宁溪”,蜿蜿蜒蜒地从深山里窜出,时而平缓,时而又陡急。河两岸都是山,山上主要是丛生的松树,远望过去,苍翠一片。依着河的一条路修成了水泥路面,但还是窄,路边到处是新修的农家乐的饭店和旅馆。这一带本无甚名声的山水,如今被起了个笼统的好名字,叫“水墨宁溪”,正如火如荼地开发着,不晓得哪里来的老板,投了不少钱,做了不少事,有的有创意,比如做漂流、依着水势修了吊桥、建了“松风茶社”;有的就比较生硬,比如修些花花乱乱的水泥风景,这儿刻个“缘”字、那儿刻个“福”字,显着生糙。四娃娘觉得俗气,尽管村里大多数的人并不这样认为,大家只知道,自从搞了开发,路子要活多了,要不,深山老林里的,谁来?靠着几亩薄地出的茶叶和竹笋等山货,究竟过不上好日子。
四娃他爹和四娃娘正在张罗着起屋。四娃娘年前从浙江打工的地方回来后,没有再回去,为的就是家里造屋。以前疏疏落落的余家垴,如今路边已经让各家新做的楼房拥挤得也像城里了。四娃说大就大了,不管他以后愿不愿在这乡下待,先给他起一幢房子留着,心里安定,钱是越来越不值钱,盖起房子心里踏实;再说,自家的宅基地,不抓紧做起来,政策一变,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是自己的了。现在发展快,政策变得也快,四娃娘心里急,年前一回来,就催促了四娃爹好几次。四娃爹本是个没什么用心的人,但这事,他和四娃娘意见一致。四娃家正在做的新房子就坐在余家垴新修的游廊左侧,依着山脚,已经盖好了一层。
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石匠师傅们大清早就已经趁着天凉忙碌好一阵子了,这时到了吃朝饭的时辰,匠人们正三三两两在她家门口或立或蹲地喝着稀饭,嚼着馒头,夹杂着榨菜和磕蒜。她家在屋门口不远的游廊里还摆了个供游人解饥的豆浆稀饭茶叶蛋摊子,四娃头上的两个姐姐——大妹和二妹——在照看。她想过去看看,没走几步,瞥见欧孝云远远走过来,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不悦,但转瞬即逝,嘴里说的是孝云哪,不好好地在县里做你的生意,到处游荡个什么?对了,你看看我这块石头。边说,边掏出手机,点开里面的图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阵,找出一张图来。是四娃娘自己拍的。
别说,还真有气势,像老鹰,哦,不对,侧过来,看边上更像一个仙人。
四娃娘拿回手机,端详了一番,却并不语。眼睛瞪了欧孝云一下,忽然又说,我也去县里开一个石头店子,你来教教我。
欧孝云在县里开了一家叫作“石来运转”的铺子,不知道生意做得如何。本来平时不大回村子的,最近家里有点事,回来了,这不没事了,被乡人约着打麻将,这会儿无聊,正在河滩上转转看看。
“就你打工赚回来的那点钱,做石头生意?里头水深得很哩!我劝你做些旁事,你以前在外边不是做酒?现在可以在家酿酒啊,游客这么多,经营好起来了,农家小窖米酒又有特色,做得好,说不定就是品牌……”欧孝云说得认真。
“不说了,我还有事。”才说毕,一阵风样卷回了她家匠人正在施工的房子前面。四娃爹正在边上立着,身材高高的他,精廋,头发稀疏,上身穿一件咖啡色西服,有些皱,下身是也有些皱巴的牛仔裤,两件衣服明显不搭。
欧孝云有些失落。
孝云母亲姓余,和四娃爹余子昧是没出五服的远房亲,他因此要喊四娃爹也就是四娃娘的丈夫表叔。早年,欧孝云和四娃娘同过学,四娃爹,余子昧余老师,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兼校长。那时候小。
“叔,做得真快啊,就要上梁了吧?”欧孝云隔了些距离,并未走过去,只远远地说。
“唔……快了,正在看日子。”四娃爹答到。
四娃爹结婚迟,又是老来得子,如今四娃大了,他更是显得衰老,加上四娃爹一贯以来就精瘦。欧孝云再定眼看看他身边的四娃娘,不觉想她也老了,脸上已显着蜡黄,不再见往日那般的鲜艳,不过身段子还在,袅袅娜娜的。站了会,见不再有什么话,欧孝云觉得有点无趣,就往上头走了去。
欧孝云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虽然这么多年来,这团火已燃烧得渐渐没有了热力,但还在,四娃娘还是有感应。她有些羞赧,赶紧走开了。恰巧四娃爹也出来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侄儿孝云,又看了看四娃娘,眼神顿了顿,又转眼对着匠人说:“累了吧?吃饱了好做生活啊!”接着对四娃娘说,“我去一下坡下的来宝家,我叫他看的日子,看他演算的是哪一天。”
说毕,四娃爹步子缓缓地往下走。四娃娘看着四娃爹的背影,默默地,并没有接话。昨晚上,余子昧又乱慌慌压在她身上,摸索了半天,最终,她困得不要,几乎都睡着了。待她一睁眼,只见四娃爹也跌趴在她边上,已然毫无知觉。四娃爹睡眠细,没声音,这让四娃娘恐慌,听到微微的呼声,才放下了心,身子一侧,靠里面睡着了。现在四娃娘忽然脑子里无端浮起的是当年四娃爹第一次要她的情境。对,是“要”,她现在对“要”已经看得平淡了,但仍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脑子里为何会突显这一幅早已显得遥远的景象。这让她慌乱,身子发软。她觉得眼下更应该操心的是起的这幢屋,这已经让她够烦心够忙碌了。
那时候没有捡“石头”还可以赚钱一说,河床里,在水头的冲击下,石头趄趄趔趔地顺着、倒着、巅着,平白无故。日子如山后洇起的白雾,缓慢得分不出色彩。
四娃娘性子要强,但实际上也是空强。她实质上是在还不满十六岁上就稀里糊涂嫁给了她当年的老师余子昧。日子过得究竟咋样,不得而知,能看到的是她接二连三就生了四个娃,直到男孩子四娃出世,算是给余家传了后才收手。四娃当然就排行老四,头上三个姐姐。四娃娘其实四十还没到,养儿育女的事已经把她拖得半萎了,早已不复是那个水灵灵、嫰秧秧,说起话来声音脆生生的耿菊花。立在新房子门前的四娃娘,把目光从她男人往坡下去的佝偻背影收了回来,眼神左边一睃,见欧孝云依然在河边,心里不觉就又动了一下。
这时,余子发正从埂上面往下走,背着个蛇皮袋,显然有些沉重。
四娃娘忙招呼:“子发叔,这么早就起身,要去哪里啊?”
“唔。”余子发含混地应了一声。他想到昨晚无端做的那个梦,又定睛看了看四娃娘,嘴里便问,“子昧呢?家里起屋,这么忙的大事,他不会还在屋里头困懒醒吧?”
“哪里啊,早起来了,这不,脚不粘灰去来宝叔家查日子了。”
“唔。”,余子发又含混应着,“是,是,日子要看好,这个不得马虎……”边应着,边有些无端地放下心。日子都在好生生地过着,并无一丝变化,除了他老余的肚子里还有些硬痛,不过比起昨晚,已经要好多了。老余又在心里埋怨自己,“真是怪哉,昨晚这叫做的什么梦!”一抬眼,只见孝云在坡下的河滩里,蹲着身子,在搜寻什么。老余知道他在看石头。他把肩上的蛇皮袋换到跟前放下,就唤欧孝云:
“孝云,你上来一下子,我跟你说个事。”
余子发当然不会知道,我此刻就在他们身边。清晨,山里的空气很好,光线亮丝丝的,正适于拍照。我正和一位同事,在溪河的窄桥上流连,取景,看水中的游鱼。当然,此刻我对余子发、四娃娘以及欧孝云这些当地乡人的故事,他们日子的苦苦甜甜,了解得还远不透彻,他们尚在逐渐地、一寸一寸地往我的脑子中渗,就着这朝阳和暮春的风。我现在满目所见,还只是山间的清凉、游客的熙攘,我知道它们在若干年后都会被称为风情,而不再只是眼下的风景。孝云走了上来,眼睛还在河滩上四处逡巡。
“昨晚麻将桌上你怎么说来着?是讲今天要回县里?”
“嗯,打算吃了晌午饭就回。”
“那我坐你的车跟你一起去。”
“到顺来那去?要得要得。”孝云一口应承。接着又说,“叔,袋子里沉甸甸的,装的啥啊?”
“随便捡了两块小石头,大的太沉,背不动,带给顺来。”余子发回到。他本想说是带到省城去,给大儿子余顺友,话到嘴边,变成了带给顺来。
“我来瞧瞧。”孝云来了兴致,也不管余子发答应不答应,兀自解了袋口,顺手摸了下去,拿出一块,再拿出一块。
“你那里石头多,看看我这几块,我捡了好长一段时间……”余子发兴致上来了,看着他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气力上似乎也好多了。
“唔,叔,这些都不过是一般的石头,要有造型才好,还要料子好……”
余子发心里有些不悦,或者说是失落。期待听到的好话,落了空。
这时四娃娘又走到她自家新屋的门口,见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凑了近来。孝云见四娃娘过来了,接着又说,“倒是看见菊花淘了一样好的,在她手机里,不信你看,造型大气,有味道,就是不晓得石头材质怎样,哎,菊花你那石头放哪了?我们过去看看……”
四娃娘见是说她早上给孝云看的石头,脸色上便有些得意,说就在屋背后,于是三人又不紧不慢地一边搭着话一边往屋背后走去。果然不错,料子里红褐色带着些清白,尤其是仔细瞧起来,在像一个人面部的地方,丰腴得很。底子也敦厚,稳实地架在地下,几乎不需要再作什么处理。
“好好好!”余子发赞道。
孝云又说,菊花,子发叔等会要跟我的车去县里,你一起去不?
四娃娘想到正要去县里的建材市场上买些瓷砖回来,便说一起去。说着,四娃娘和家里匠人打了个招呼,又嘱咐了在游廊里卖豆腐脑的两个女儿,一边不忘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拨通余子昧的电话。余子昧显然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只见四娃娘握着手机,大声地反复说了好几次,也不晓得余子昧究竟听明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