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是李宝棠的父亲过世后,由李宝棠的大儿子李富文张罗着办起来的。
李家大院后院荣华树开花的那一年,也就是李家祠堂开始供奉财神“北方闻多天王毗沙门”的那一年,李宝棠第一次跟父亲到蒙古贩马,李宝棠的父亲就出了事。
那年,后院的荣华树开了满满一树好花,花儿白里透红,粉粉嫩嫩,散发着浓郁的芬芳……自李宝棠记事起,这棵树从来就没有开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花。
李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仨一群俩一伙地来后院看花,几个孩子欢快地尖叫着,围着那棵树跑来跑去;年轻人指指点点满眼新奇;几个老年人的脸上却显出惶惑不安的神色——他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李家大院那儿要出事?谁要出事?能出什么事……他们心里不停地闪动着这样的疑问,一个个问号如一把把带尖的铁钩,一下一下地把他们的心抓紧抓疼……
天下不太平,仗总是不停地打来打去,土匪、剪径的强盗日渐多了起来。
李宝棠的父亲去草原贩马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每年春季、秋季各跑一趟,而且每次回来都说:“再也不去了,挣多少钱也不去了!”然而,总有各种原因和理由,让他到时候依然又去了。马好不容易弄回来,在牲口市场上倒也能卖个满意的价钱;要让军营弄了去,那就倒霉了,非赔个底朝天不行。他们象征性地给几个钱,嘴里振振有词:“老子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在前方流血流汗,保着你们过太平日子。没有老子,你们贩马?脑袋能不能在脖子上长着还两说呢!”李宝棠的父亲这年秋天再去草原,就与春季贩马时县保安团的麻脸团副赵柱国低价强买了他的马使他赔了个底朝天有关。
李宝棠几次提出要跟父亲到草原贩牲口,都遭到父亲的严词拒绝:“这买卖是有点赚头,可天下不太平,没钱买不来,出门得带钱;牲口买到手,几千里地往回弄,也不是能藏能掖的东西。兵荒马乱的,危险哩。说不定啥时候就出事。干啥都行,千万别干这个。”
“你不领我出去看看,以后天下太平了!我再想做不也就做不了吗?”李宝棠三番五次地跟父亲磨叽。
“嗯——到时候再说吧。”大概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心坎上,这次他的口气有所松动。
但到了秋天,李宝棠的父亲依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李家大院,和邻县的四个人往草原赶。在保定府,一行五人正在街边的饭馆吃饭,李宝棠的父亲左手的馒头还没送到嘴边,就停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几个人扭头往前看……
李宝棠微笑着朝父亲走来……
父亲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好吧。掌柜的,再上一个人的饭。”
广阔的草原一望无涯,蒙古包、勒勒车、奶茶、穿着靴子及袍子的蒙古男人,飞马扬鞭唱着民歌的牧羊女……这都让初到草原的李宝棠感到新奇。然而,几顿牛羊肉吃下来,李宝棠的胃就受不了啦。开始跑肚拉稀。蒙古人做的牛羊肉不像内地人那样烂熟烂熟,肉里还带着血筋。
“往东三十里,翻过那座山包,有一个蒙汉杂居的小镇,你去找郎中讨点药,顺便多买些吃的,我们在这里等你。”李宝棠的父亲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银元,递给了李宝棠。一行五人把马拴在红柳棵子上席地而坐。李宝棠打马扬鞭往东飞驰而去……
李宝棠骑马赶回来,远远地感觉有些奇怪——应该能看到父亲他们和那五匹马了,难道是我记错了地方?来到跟前,只见地上远远近近地横躺竖卧着五个人,人人都是鲜血淋漓,有的被切断喉管,有的身首异处,个个衣服凌乱,被翻找过的样子……
父亲那把长杆马鞭被劈开,空心的木杆折为几段,防止银元震动的棉花与布条胡乱地扔在地上……
父亲胸口的血把草地洇湿了一大片,大张的眼睛望着青天,望着民国的青天……
“啊——”李宝棠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李宝棠父亲的死,给李家大院的贩马生意画上了句号。
大少爷李富文虽然也和五个弟弟一样是文不成武不就,但他是李宝棠最得意的儿子,书没念几年,字也认得不多,就是喜欢与泥巴打交道。小时候用泥捏的小狗、小猫就挺像那么回事。爷爷出事后,李富文在李宝棠的全力支持下,办起了这座远近闻名的窑场。
李富文虽然是窑场的掌柜的,却从不吆五喝六的,对人也和善,哪儿忙不过来了,他伸手就干,闲来无事时还跟二师傅学学烧窑,跟大师傅学学做盆,窑场上下都挺和气,生意做得也火爆。盆出窑,远近的年轻男人便推着独轮车,等在窑场的空地上,装满一车便“吱扭吱扭”地推着,走村串巷去叫卖:“琉璃盆儿喽——”那叫声有板有眼,很有韵味地在村落里飘来飘去……以至留下一句歇后语远近流传:李家大院的琉璃盆——一套一套的。
李宝棠来到窑场的时候,李富文正拎着小桶哈着腰和二师傅往泥盆上刷釉彩,俩人直起腰跟他打招呼。
“昨天出窑,大师傅喝点酒,你看这盆做的。”李富文绷着脸跟李宝棠说,一边用手指着身边的一行泥盆。
李宝棠弯腰捧起一个泥盆,用手里外耥一遍,转转敲两下,放下,又拿起一个……“不错嘛。富文啊,你身为大掌柜的,话可不能乱说。你说这盆怎么了?”
“这盆没怎么,这盆是我做的。”
“哈——”三个人朗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