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车,他说,打吧,啊,细心点,动动脑筋,打好了我过来看。
他始终都没有说价格。
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了,狗主人是靠养狗致富的,靠养狗和外界搭上很多关系,最贵的一条藏獒价值百万。狗主人靠几条小狗包了工程,当了政协委员。他的家和养狗场就在村外的大路边。
他们在等着狗主人来看这条项链。
小铁匠罗小画给狗主人打了他留下的电话。
夜里的凉气下来了。
这一夜狗主人到底没来。罗小画打电话时已经听出来他在喝酒,喝酒就开不成车,来不成了。
到第二天傍晚狗主人才过来。和他同时下车的还有一个胖子,走路一晃一晃的。狗链是父子两个费心打好的,在动手前老铁匠和小铁匠认真地看了罗小画从集上买来的项链,罗小画到底年轻,是见过项链也见过几条狗链子的。他在一张纸上画了图,画了链子的比例,对狗主人留下的链子反复地做了比较,量了尺寸,对每一个小链环也都写上了尺寸。父亲说这么细致啊?罗小画说要这么细,不这么细致是应付不了的,别看那人长得粗鲁,是一个细心人,能看得出来,有钱人都讲究。还有,打好了,这是一种手艺,以后怕是打狗链子的人多了。
说着,爷儿俩抬起头,仿佛听见了狗吠声,看见了一群狗,链子在群狗的脖子里闪光,远远地晃眼。
就一阵静。
老铁匠有些失落。老铁匠在心里有了权衡,正像他开始对儿子说的,要打也要先打好了庙里的铁器,打好老人们打的东西,再打狗链子。
爷儿俩比划着,挑选着,然后放进炉子,叮叮当当,锤声响得很慢;一个环一个环地打,再一个环一个环地套,不满意的地方他们重新回炉。直到半夜,老铁匠和小铁匠的锤声才停了,村子里更静了。一条链子晾在棚子底下,晾好了,小铁匠又把它挂在一个树杈上,大清早起来,在熹微的晨光里朝链子望着,晨光和早晨的空气一缕缕从链环里穿过,反光,留下了一个深秋早晨的痕迹。
狗主人和胖子一眼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链子。他们先远远地望,这时候又是一个夕阳镀红树杈的傍晚。胖子摘下了链子,手往后一缩,好像链子还在发烫。胖子又把链子拿好,凑在眼前看了,讨好地递给了狗主人,说,老板,和吴老板的狗链子差不多了,就差了个颜色。
他们听着,不知道吴老板是谁。炉子生着,在冒着橙光,火苗儿在寒气下来的傍晚生出一股热气。
你们能上颜色吗?狗主人朝着小铁匠罗小画,手下意识地朝脖子里摸去。仿佛这事儿小铁匠比老匠铁更懂。老铁匠的脸耸了一下,打铁打的都是本色,这么多年没有听说上颜色的事。
能!罗小画说。
老铁匠吓了一跳,这罗小画竟然应下了。
狗主人和胖子对链子又说了一些挑剔。
罗小画接过链子,说,三天吧,三天后让看一条重打的,上了色的链子。
小铁匠在两天后的傍晚回来,那链子上果然有了颜色。他告诉老铁匠,他这几年在外打工,在一个镀金厂干过,这条链子就是在那儿上了颜色。
老铁匠看着儿子,说,一条链子我们没少费功夫,也不知道他会给多少钱。
小铁匠还带回来一个纸盒,长方形的,链子放在纸盒子里显得贵重。装好了他回答父亲,说,不用担心,他们有钱,不会少给,我打听过,他们家养了三十多条狗,值很多钱的。小铁匠说完了站起来朝村外看看,似乎在说,什么时候去他们的狗场里看看。
离开红村前,他们几乎一直都在打狗链子。这是个细活儿,一天打不了几副,慢工出细活,打得粗糙了人家相不中等于费工,只好悠着劲儿地打。他们带来的可以用在打链子上的铁用完了,之后的铁是狗主人和胖子送过来的。狗主人还撂下一句话,这样可变成加工费了。他这样说,他们这样听着。爷儿俩的心思都花在了打铁上,他们似乎打出了门道,打出了乐趣。每天狗主人都过来看这一天打出的链子,等三十副链子都打成了,让狗主人验过,罗小画带链子出去了。棚子里只剩下了老铁匠,老铁匠叮叮当当打着接下的零碎活儿,几副铲刀打出来时,小铁匠从外边回来了。
离开红村的头一天晚上,小铁匠到底去看了狗场。
在村外一公里多地处,见到了狗主人养狗的地方,有一座蓝砖的小楼,那是狗主人的别墅,在夜色里很气派。小楼里的光像城里的霓虹,好像变化着旋转着,又特别得亮。在小楼前有一个小院子,盖着一溜儿的小瓦房似的狗房子,那里养着几十条名贵的狗。小铁匠在深夜里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听着从院子里不断传出的狗吠声,想象着狗场的环境。狗主人出手还可以,给他们的加工费还行。罗小画想着这可能成为他们父子的一种手艺,下一个村说不定还会有狗链子打,但这么讲究又打这么多链子的怕不好遇。罗小画站着,看着灯光还有亮着的蓝砖楼,想象着狗主人说过的那个吴老板到底是什么人?是狗主人送过狗的一个老板吗?还是另一个阔气的养狗人?
往东是一条老铁路,火车在深夜震动着铁轨,震动着大地,一列列地过去了。再往东,是正在建的一条高铁,还有高铁下的一条高速路,据说狗主人在两条正建的路上都有工程。
这一夜,小铁匠一直在狗场外站了很久。
又走了几个村。
到第三个村时雪下来了,纷纷扬扬的散雪盖住了乡间的街路。炉子旁的人多起来,来攀话的,同时也是来取暖的。炉子停下来时棚子里的凉意嗖地蹿上来。不能再在小棚里睡了,他们开始找闲房子住,具体什么房子不讲究,反正是能遮风挡雨的。到了另外的村,先接的活儿好像都是和老房子和村里的庙宇有关,也只有老房子和庙里的房子还在使用老门搭、门锁、门扣之类了。也碰见几个打狗链的,没有红村的狗主人讲究,也不用镀金,爷儿俩在前边打狗链子养下了经验,依然把狗链打得又讲究又美观。菜狗和品种狗在他们心里都是狗,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半个月后爷儿俩去了旷远村。
扎下摊儿,叮叮当当的大小锤声响起来,炉子旁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男男女女的都有。
罗铁匠的锤声停了,愣愣地瞅着把他围起来的人,罗铁匠听见了叫哥声,叫弟声,罗铁匠把锤扑嚓撂在了地上,张口叫了一声哥,叫了一声弟,叫了一声姐……小铁匠这才明白了,旷远村是父亲师傅的村庄,当年老铁匠正是在路上收了他的父亲做徒弟的,父亲曾跟着老铁匠在路上走了多年,包括母亲也是父亲和老铁匠在流浪的途中认识的。罗铁匠拽过了小铁匠,说,叫伯,叫叔,叫姑,叫大娘,叫婶……老铁匠的儿子们对父亲说,听说你又出来了,我们都在等你来。
罗铁匠说,来,当然来,我怎么能不来呢,我不来就忘了本了。我这就会去找你们的,我现在过来旷远村,是打算好好地安定几天,好好地和哥们、兄弟姐妹们聊聊。
兄弟们还是在埋怨,你怎么不直接到家里去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到家里住呢?
这时候他们瞥见了放在三轮车上的包裹,早已经有人把包裹掂了起来。大哥说话了,大哥说,把铺盖拿到俺家,让小罗到俺家住。大哥还称罗铁匠叫小罗。大家都不作声,都只好同意。在他们弟兄三个中,只有大哥是跟父亲学过铁匠的,只有大哥和罗铁匠一路跟在父亲身后,流浪着打了几年铁。
罗铁匠看一眼大哥,大哥的头发快白完了,他算了算,差不多近七十岁的人了,知道大哥是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他攥着大哥的手,望着大哥的一头白发。
大哥说,小罗,谢谢你还在打铁的路上,这样父亲会高兴的。你打铁的锤声父亲都应该听到了。
夜里,罗铁匠父子和老铁匠一家吃了个团圆饭,快一个月了,罗铁匠第一次喝多了酒,滔滔不绝地说着体己的话,罗小画直到父亲睡下了才和衣去睡。
这么热闹的场面让他忽然想起了已去的母亲,这也正是他要跟父亲出来的原因:他要照顾好父亲,父亲老了,每一次看父亲砸完最后一锤,他总会有些心疼地看着父亲。每天晚上他会再烧好一锅开水,放到父亲的面前,让父亲好好地洗一洗,泡一泡脚。他想起母亲在世时,父母常常一起泡脚的场景。
他睡不着,又去了院里,地面上还有未化完的雪。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是老铁匠的老大,他叫了一声大伯。老大说,我喝了酒睡不着,出来走走。他和老大站在初冬的月光里,初冬的月光很明,照在单薄的雪地里白花花的。
你娘不在了,多照顾你爹。大伯说。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觉得你爹,你爹能受得了吗?
他说,还可以。他想着爹每次接到活儿了,就能提起的心劲。
岁数不饶人,你爹已是六十多岁人了。
嗯,我记住了。他搀着老大的胳膊,说,大伯,你多保重。
又站了一会儿,他感到了一阵凉意,加上晚上喝了酒,也疲乏了,说,睡吧,大伯。脚下的路湿湿的,硬硬的,月光更明朗起来,照在院子里,树的斑驳的影子往院子里投,知更鸟从远处叫过来几声。
还行吗,活儿多吗?
还行,零零碎碎的。
你爹想出来试试,就让他试试吧,现在干啥挣钱都不容易。
嗯,我会照顾好爹的。
老大摸着罗小画的肩膀。
罗铁匠去拜了师傅、师母,小铁匠也去了。罗铁匠在师傅和师母坟前久久地跪了。
他们五天以后离开了旷远村。离开前,他们给老铁匠养狗的几个子女家每家打了一副狗链子,没什么赠留,算一种心意吧。
路上的雪化完了,阳光又高又亮地照在冬日的大路上。在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罗铁匠对罗小画说,孩子,我们不去紫村吧?都结婚了,你也有了孩子,别再想着胡莲了。
小铁匠摇摇头,说,我是想胡伯!
父亲知道,那时候罗小画刚跟他出来,还不知道锤点,也少力气,往往五锤会打偏了两锤。他教子心切,一次一锤把小铁匠打倒了,锤上的星火燃着了小铁匠的上衣,胳膊上烧了几个窟窿,留下了几个疤。胡莲的父亲当时看见了,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把罗小画接到了家,直到痊愈。罗小画和胡莲的接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前边就是紫村了。罗小画想了想,罗小画知道胡医生不在了,胡莲嫁到了城边的一个村,把母亲也接过去住了。他朝紫村看过去,朝辽阔的麦地望过去,麦苗儿在一场雪的滋润后在冬日的阳光里又长高了。
他对父亲说,走吧,我要去拜一拜胡伯。
狗主人的小车是这时候撵上他们的。他们刚过十字路口。不过小车上不是狗主人,是跟狗主人跑事儿的胖子。胖子直接把小车截在了他们的前头,说,罗铁匠,停一停。他又看一眼小铁匠,说,是老板让我过来找你们,老板给你们找个地方回去打链子,狗链子,先打500副。吴老板也相中你们的链子了……
吴老板?小铁匠看着老铁匠,一时都没有回答。
前方就是紫村了。
去了一次远方
少年走在一条大街上,手里的袋子装着三份盒饭。他朝两旁的大楼张望着,找着他要去的那座大楼的方向。他有些迷路了。
永远有过不完的汽车,每过一次马路,都要等几次机会。脚下的路面震动着,汽车散发的热气熏着他瘦小的身体,头顶上的太阳酷烈地晒着。他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又一次找着那个宾馆的大楼。他记得的,从楼里出来,穿过马路,挤过人群,找到快餐店,就买了三份盒饭,怎么会迷路呢?他的眼前,是快车道和慢车道的交叉路口,他还在努力辩认,想他的两个同学已经在宾馆等急了,他摸了摸兜里的手机,想着是不是打过去?告诉自己在马路上的位置,让他们下楼。他最后没拿出手机,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宾馆,这也是对自己的考验。不行,就问路口站着的警察。这一次,他又把自己否定了。不能,不!是不敢。如果说不清马上把自己和同学暴露了:电视上,逃学出来的孩子,都是警察发现后送回学校和当地的。他摸摸袋子,袋子里的热气胀出来,食品袋暖暖的,发软;一股饭的香气渗出来,刺激着他的胃口。他站在路边一棵大树下,仰起头,看四周相似的大楼,墙体上挂满了广告,明星们的脸被挂得高高的。他在大楼和人流车辆的缝隙里,寻找着那个“友满楼”的宾馆。在城市的人流里,他孤独地站着,忽然有些腻烦了……
孩子叫肖成成,三天前,他和陈小坤、杜家男一齐离开学校。他们是文城某校六年级的学生,都十三岁。
星期四下午,学生都朝操场上集合,学校要开夏季运动会的动员会。操场上的天格外蓝,白云像海面的船帆。肖成成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坪上,想他乡村的家:村里有更宽敞的田野、天然的植物;还有爷爷、大伯、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大家人。他跟着爷爷到辽阔的地里去,守在沧河边看鱼,还摸着爷爷的光头。爷爷给他烧豆豆、烧玉米穗儿吃。可那是他十岁以前的记忆,十岁以后,从小学三年级他来了城里的这所半封闭的学校,他的父亲这一年调到了城里,他们在城里安了个家。母亲在农闲的时候,住在城里,很少回村里。每一次坐在草坪上,他会想起瓦塘南街,想起爷爷的光头,爷爷给他泼的鸡蛋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