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鸟岛要开发了!”平城里有一天有一个人这么说。过了几天有几个人这么说。再过几天,有人从绿鸟岛归来了。
“地皮快要卖光了,听说一个外商化了八十万美金买走了半个小岛,剩下的那些也被邻近几个县城的‘大蟹’们买走了一大半,听说要建什么五星级宾馆啦,高级游乐场啦……”
诱人的信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于是那个离平城二十五海里的小岛显得神秘了起来,在人们的想象中闪着黄金的光彩。于是,从平城开往绿鸟岛的轮船从三天一趟增加到一天一趟。
蔚蔚和雨子在轮船增趟的第十天,踏上了开往绿鸟岛的航程。
天气好极了,刚过秋分的太阳像清晨从树上新摘的柠檬,在天空的蓝磁盘里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微风熏熏地醉人。蔚蔚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衫、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双三叶牌旅游鞋,一头短发,轻松之中透着几分潇洒。雨子穿一套白色前襟和领口镶着贵重白花边的套裙,长长的裙裾飘动着几分风流,长长的秀发在小巧玲珑的脑后挽成一个时髦的髻,平添了几分端庄。
雨子与蔚蔚是从小的同窗好友。只是读完高中雨子进了高等学府做一个天之骄子,而蔚蔚进了乡下的一家工厂当了工人。雨子毕业后分配回平城的一个很体面的机关里工作,嫁了个比她还体面的丈夫。蔚蔚也嫁了体面的厂长,那厂长关闭了工厂办了一个实业公司,蔚蔚便在家里做了太太。那年雨子去上大学,蔚蔚整整哭了一夜,只是从没提起过。如今蔚蔚有了一个大把赚钱的丈夫,有了一栋气派豪华的洋房,成了雨子所说的不用上班的阔太太。雨子却仍然住在鸽子笼似的单位宿舍里。她一心想要买一幢楼房或一块地皮,但由于房地产价格飞涨,光靠她和丈夫那一点有限的工资,不知何时才能实现这一目标。终于有一天,雨子领着林峰到蔚蔚家,要林峰跟蔚蔚的丈夫建设跑码头学赚钱。林峰跟建设跑了三次码头,建设回来对蔚蔚直摇头,想不到一个高等学府里的高才生对于怎样赚钱总不开窍。雨子想要买一幢楼房或一块地的心思却是急切得有如火烧火燎。她听人说现在绿鸟岛山地卖价很便宜,便想先到岛上买一、二亩放着等待升值。在她看来,这么个风景秀丽的小岛,将来如果开发了,肯定会寸土寸金的。于是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动蔚蔚陪她去玩玩,试试运气。
船上除了少数几个被海风吹得面目黧黑的岛民,几乎都是满脸希冀与焦虑的现代冒险家。那些没有座位的旅客各自铺了张报纸,横七竖八地坐在甲板上。雨子和蔚蔚上船后只好小心翼翼地从形形色色的脚与旅行袋中间逶迤移步。
由于怕晕船,她们早早地买了两张底舱的卧铺票。走下甲板的舷梯,一股浓烈的烟气夹杂着人身上蒸发的汗酸味暖烘烘地兜头扑来。蔚蔚赶紧捂住了鼻子,雨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们眯起了眼,以便适应舱内昏暗的光线。小小的舱内上下两层挤着十二张窄窄的铺着破旧草席的床铺,顶板上悬挂着两盏暗淡无神的电灯。
“雨子,在这边。我们的床铺正好是上下铺。”走在前面的蔚蔚对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揉着肚子的雨子说。
“这鬼气味真难闻,我看船未开我就要先吐了。”雨子急急地放下背包,娇喘着从包里面扯出一条白铺桌布来,铺在席子上躺了下来。
“我可不是林峰,你自己忍着点啊!”蔚蔚一边将两人的背包往上铺放,一边笑着说。
雨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蔚蔚整理好东西,拿出一袋瓜子在雨子的床铺边坐了下来。
“哎,你知道这小岛为什么叫绿鸟岛吗?”雨子嗑着瓜子,忽然想起似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蔚蔚好奇地问道。
“因为小岛从地图上看好像一只在浩瀚的大海上翱翔的绿鸟,所以才叫这么个漂亮的名字的。”
“好啦?”蔚蔚意犹未尽地问。
“好了。”
“我还只当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蔚蔚失望地说。
“噢,对了,听说岛上还栖息着一种小鸟。这小鸟很奇特,全身长着绿色的羽毛,只有小嘴和爪子是桔红色的。老漂亮。”
“真的?”蔚蔚兴致重又浓了起来。在她家的小院里,挂着三只精致的鸟笼,里面养着画眉和八哥。
“如果还有地的话,你要买吗?”雨子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壳问。
“好像没这个可能了吧。听说这岛很小,哪禁得起这么多的人买?”
“如果有的话,我要买一、二亩,反正那里地很便宜。到时等值钱了,再一块块卖出,剩一块好的地给自己盖一间小楼,每年夏天一家人到岛上去度假。”雨子满怀憧憬地说。
“那时你还不成了大富婆了?我可不像你这么心高。只要这一趟玩得痛快,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还要心高啊,我要像你那样有福气也老早就知足了。”雨子又提起老牛经般的话题。蔚蔚笑着摆摆手,表示无意应战,甘心认输。
这时随着几声汽笛鸣叫,船缓缓地开动了。发动机“腾腾腾”地吼叫着。船身开始在翻滚的海浪中颠簸起来。雨子生怕呕吐,赶紧闭上眼睛。蔚蔚也连忙上了上铺躺着。渐渐地船身前后左右摇晃得更加剧烈了。甲板上传来一两声的呕吐声。蔚蔚便竭力地让脑子浮现从一张图片上见过的美丽神奇的亚马逊河。那河面如明镜一般平静,映着蓝天白云,两岸风光旖旎……不一会,她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舱内骤然响起一阵吵嚷声,像一只只敲门的手震拍着蔚蔚的耳膜,其中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耳膜钻进大脑回响不已。蔚蔚沉浸在梦乡里的心震颤了一下。她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那几个在打扑克的人。他们不再吵嚷了。其中三个人或正面或侧面对着她,都是陌生的面孔。而那个背对着她的人也决不会是该发出那种声音的人。这是一个消瘦的背影,而他……蔚蔚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奇怪的是,这一年来不曾在梦幻或回想中出现的声音,竟会在这艘行驶在海上的轮船里突然出现。蔚蔚觉得迷惘和可笑,重新躺了下去,拂了拂额边的头发,像是要拂去以往的旧事。她从床上沿上探出半个头来,发现雨子早已醒来,雪白的脸上隐隐地开着两朵粉色的桃花,流光溢彩的眼中显露着淡淡的羞涩。蔚蔚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会,旋即发现对面床上有个男青年正用一种赞慕和欣赏的眼光盯着雨子。见蔚蔚注意了,他便不慌不忙地将视线转向身边那个兴致勃勃说笑着的女伴。蔚蔚看了看雨子,雨子已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脸上的那朵桃花已落红消逝。蔚蔚轻咳了一声,雨子抬起头来。
“笑什么?”雨子茫然地问。
“没什么。”蔚蔚说着从上铺爬了下来。
“大概快到了吧。”雨子放下书坐了起来说。蔚蔚看看手表,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二个多钟头。
“好了,你们两个别再打牌了,收拾一下,要到了。”坐在对面床上的男青年忽然对那几个打牌的人说道。声音虽不怎么高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威严。蔚蔚不禁对这个男青年注意了起来。他中等身材,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穿一身米黄色的西装,这西装质地和做工相当精良,却被他随随便便地穿在半躺半坐的身上。一头不很浓密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宽宽的额头下是一张初看很平常的有点蜡黄色的脸。然而只用再看一眼,便会发现他的脸其实很有特色。首先是那双细小的眼睛,它虽小却从里面发出一种精明、聪颖而又狡诈、跋扈的光,让人看上去有一种咄咄逼人、深不可测的印象。接着是牙齿,当他一笑时,便露出一口密密的尖利的牙齿,仿佛是一堵坚硬的花岗岩筑成的围墙。还有下巴,略长却很方正,与宽宽的前额颇为协调,给人一种刚毅的感觉。
边上那个女的看上去也有三十岁左右,穿一件藕绿包的风衣。她身材高大,体态丰满,洁白的细腻的脸颊上有几点褐色的雀斑,略厚的嘴唇擦着大红色的唇膏,很富女性魅力。她不知在轻轻说些什么,一个劲地打着手势。
那边几个打牌的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收拾东西,嘴里还在争论着打牌时的得与失。那个打牌时背对着蔚蔚的人收拾停当了,便朝这个发号方施令的青年人边摇头边笑着走来。
“惨倒,惨倒!与林明这个松档次搭档!”他说话声音略带沙哑,又让蔚蔚的心重重地震颤了一下。出现在蔚蔚眼前的是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瘦弱的身材,穿一件老蓝色的西装和太子裤;烫过的头发很自然地卷曲着,额头苍白,高高的尖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虽然是笑着,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沮丧和倦怠。
“蔚蔚?!”这个人忽然轻声地叫了起来,脸上显现万分惊诧的神色。
“相国,是你呀,你去绿鸟岛?”这淡如清水的话一出口,蔚蔚为自己深感惊讶和意外。曾在梦中和想象中无数次地出现过这偶然相逢的镜头,伴随着一阵阵心灵的颤栗和一朵朵伤心的泪花。蔚蔚想不到现在自己浑身血液如大海波涛奔腾,竟能笑得如此洒脱和淡泊。
“你……”他咽下了后面的话,走了过来。
“是朋友?”雨子挪了挪身子,示意蔚蔚让他坐下。
“嗯,是以前的同事。”蔚蔚说着将瓜子递了过去。“近来好吗?”
“嗯,混日子。”他抓了几粒瓜子放在手心里。“怎么,你也去绿鸟岛买地?就两个人?”他像刚醒过来一样,朝舱内看了一圈,回过头来用另一只的手扯了一下耳垂。这一习惯动作是蔚蔚异常熟识的,过了这五年了竟还没改。一股酸酸的暖暖的电流涌过蔚蔚的手心。
“我们俩正闲着,想去岛上看看。你也去买地?”
“我们几个人也想去看看。”他点点头说。
“听说岛上的地现在很紧张是不是?”雨子热切地询问。
“嗯,现在已在控制,要搞规划。我们这次是和土地局里的一个人一起来的。不过他是以个人名义来的,喏,就是他。”相国指了指那个靠在床上吸烟的牌友轻声地说。那个人看上去四十来岁,大腹便便,秃了半个头顶,稀稀地遮着从后脑梳过来的头发。他一边吸烟一边瞅着那个穿藕绿风衣的女人。
“你……不在厂里上班了?”
“你去读书的第三天我也回城了。”
“怪不得……”
“什么?”
“没什么。我念完大学后分配在当地一家单位当技术员。去年刚回来,现在在他的公司做事。”相国指了指对面的男青年说。那个青年正衔着雪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朝他们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