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水芹趴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麦芽儿想起出发时高粱的叮嘱,暗自道,高粱呵高粱,你只说对了一半,你总以为城里的男人会勾引,哪晓得乡下的妹子也会勾引呢?再想想自己为了进城,和高粱的那些缠绵,不禁有些害羞。都是高粱害的,他硬要她和他一起看租来的碟子,还说很有情调,麦芽儿看了个头就躲了。可是高粱不在家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偷偷地看了。这就是城市人的私生活吗?当时她真的就像发了疯,现在要是和高粱重新来过,打死她也不会那么做了。
麦芽儿见水芹还不动弹,就扒拉她,后来呢,后来你们真的没有吗?你呆呀,水芹依然躲着,用手抵挡她,这种事开了头哪收得了尾呢。教授毕竟是教授,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要我,表现也越来越好,还经常送我些小礼物。我不要,他照送。他说,他的工资上交老婆,但他在外面有兼课金,有啥子课题费,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碎钱,他老婆是不管的。可既然这样,他干嘛光送些不值钱的玩意呢。这些话,我当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后来呢,就有一次,你们俩让医生撞见了。麦芽儿替水芹说道。
水芹一抖,还是没有转过来。是呀,纸包不住火,我晓得早晚有这一天。可我收不住手,我舍不得他,我也想看看到时候,他到底会咋样。可你想得到吗?水芹抱紧了麦芽儿,狠狠咬着麦芽儿的肩,疼得麦芽儿叫起来,掴了她一掌,水芹,你疯了吧。对不起,水芹给麦芽儿揉着,你是没瞅到那男人的样子呵,整个一熊样,气都要气死你。他跪在做医生的老婆跟前,看也不看我,痛哭流涕地。医生大腿压二腿,像个皇太后。见医生不吭声,教授就抽自己的脸,请求医生再给他一次机会。原来这个教授偷腥不是头一次了。医生倒是没有为难我,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待见我,好像啥都没发生一样。可我那个气呵。我想,你个鸟医生,老公都让我摆平了,还在我面前摆架子,不就是想显示你的优越,显示你的胜利吗?你要是打我一下,骂我一顿还好,你这个样子,那我可不答应。
你还能怎样?麦芽儿急了。
你让我说呀。水芹说,医生用脚尖指指茶几。茶几上有一杯茶,那是医生倒给我的,我没喝。茶几上还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是一笔钱,医生说,够我一年挣的。医生让我拿上这些钱,拿上我的衣物,还有就是教授给我买的东西,统统拿走,赶紧消失,立即消失。麦芽儿,你说,换了你,你该怎么做?
哪跟哪呀,麦芽儿说,怎么扯得上我呀,打死我也不做小保姆的。
哼,我会这么便宜他们吗?我就这么容易打发吗?她也太不把乡下妹子当人了吧。见我不动身又不动手,医生盯着我眨了眨眼睛,问我是不是嫌少,嫌少还可以商量的。我摇摇头。医生又问我,是不是怕找不着工作,这她可以帮我想办法的。我还是摇摇头。那你还想怎么样?那个狗教授拉下脸,呲开了牙。天啦,我和这个狗男人睡过觉,还不止一次,咋就没想到他这么丑这么恶的呀。你强奸了我?我说,你强奸了我,我要告你。男人腾地立起,就要扑过来,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和我彻底划清界限吧。你干嘛?医生一声喝,教授就退了回去,呜呜呜的。医生对我说,你告他,你有啥好处呢?我说,我不要钱,工作我也找得到,我就是要告他,他强奸了我。
你不是说,是你愿意的吗?麦芽儿问,你这是何苦呵水芹。是呀,我是何苦呢,我也不晓得,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再说我愿意,是的,我是愿意的,不过后来都是他要的。我一点都不想他了,我只是有点同情他,有时候我还在忙着擦地板,双膝着地,边擦边爬,他就上来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他就不会对我说句好话吗?
那医生又怎么说呢?
医生皱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狗教授就冷笑一声,掏出了手机,说行,你告吧,瞧咱们谁能告得了谁,我现在就可以报警,告你拿了我的东西,你住的地方我也晓得,我还可以派人去抄。不过我先让你,你现在就可以告,电话费我来付,如果你有我强奸你的证据的话,你现在就告吧。
你告了吗?
我告个屁呀我。水芹一扭身子又趴下了,我哪有啥证据呀我,我不过是说的气话,没想到他还较真了。我输了,彻底地输了,斗不过他们,你说我还能咋的,除了走人!我收拾自己的衣服,告诉自己不能哭,我得直挺挺地走出去。开门的时候,医生拦住我,硬是要把信封塞给我,让我打落了。不顾她的追喊,我冲了下去。然后,就遇上了你。
这女人说完了也就睡着了,呼呼呼的,害得麦芽儿睁着眼睛,翻腾了一宿。她想象着水芹的保姆生活,想得头疼。她用脚趾拨弄着水芹,可水芹睡得像死猪。这个水芹,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没心没肺的。眯上眼才眯了一会儿,又让水芹推醒,说得赶紧去市场,早晨是要人的高峰。麦芽儿只得跟着她起身,上街,一人买了一杯豆浆,一根油条,边跑边咬。
要不,咱们还是分头去找吧!麦芽儿提议。行呵。水芹道,我是怕你认生,不过你可不能瞎撞,劳务市场很多,也乱,尤其是你这么漂亮的妹子,生过孩子的小媳妇,可别让人贩子盯上。麦芽儿打了她一下,你当我傻呀,我咋会瞎撞。说正经的。水芹哈哈笑道,有些市场你是不能进的,有些只要大学生,有些要的是高科技,像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就只能进民工市场了,要不就找找小中介。他们不是要收手续费吗?麦芽儿试探道,不收费的有吗?你还蛮精的哩!水芹道,有是有,路边的,往往在场门口,你别进场就是了,不收费;不过那不保险。那我就找不收费的问问。麦芽儿打定了主意。
其实,不收费的地方不用她问,走近那儿,就有人上来搭讪她,鬼头鬼脑的,让她不敢答复。再说,不是要保姆,就是要女工,而这些活儿又是麦芽儿回绝了的。你这又不做,那又不想。有个一口黑牙的男人对她说,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做老婆吧,包你享福。麦芽儿说,行呵,你先回去离了吧。男人一拍掌说,现在就走,我本来就没老婆呵。没老婆,麦芽儿装作天真的样子说,半截子快入土的人没娶过老婆,还谈享福不享福!旁边的人都围着那男人起哄,说今儿个大狼狗真的是遇上了敌手了。大狼狗对那人说,你也敢取笑我,你不是很能么,那我让给你。那人赶紧往人堆里扎,那我可不敢,我倒不是怕你,我是消受不起,再说我家里有老婆。
麦芽儿转了两个地方,早早地便回了。小屋里就她一个人,她得补一觉。工作没着落,但她心里头美美的。她觉得城里的人也不过如此,没啥可怕的,她不是还顶了他们吗。你要是怕,他们倒可能粘上你了。不过那些家伙还不能算是标准的城里人,他们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想给高粱写封信,还想找张纸写两个句子,没多久水芹也回来了。水芹比她还开心,说是找到工作了,问她找到没有。麦芽儿摇摇头,谁要我呀,我啥也不会。我也不会呀!水芹推推她说,不会你也得说会,关键是要胆子大。这倒是句实话,麦芽儿点点头。水芹又说,她觉得这个工作不错,又来钱又安全,要是麦芽儿愿意,也可以去。人家要我么?怎么会不要,我还担心你一去会抢了我的饭碗呢。那是啥活儿呀?麦芽儿警惕道,咱可不能乱来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呀,水芹嘟着嘴,是不是因为我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就把我想成那种人了?其实我跟你说了也就说了,说了也就轻松了。
既然水芹这么说,她也就放心了,甚至还有些佩服。看来城市真的能改变人呀,要在过去,或者放在乡下,水芹做出这样的事不闹出人命,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水芹就看得开,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
麦芽儿答应,先跟着去看看,看看再说。水芹找的工作是两班倒,十二点开始,十二点结束。她问麦芽儿喜欢上哪一班,麦芽儿说,你上哪一班我上哪一班。水芹说那就夜头十二点开始的那一班吧,你晓得为啥子吗?为啥子?你鬼呀,水芹做了个生动的表情,那是女人最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倒不如干脆上班扯扯呢。再说了,下了班倒头便睡,晚上还能逛街呢。
捱到夜头十一点多些,她们出发了。起先问水芹,到底做什么,水芹就是不说。到了那里才晓得,是个洗脚城。洗脚不叫洗脚,叫作足疗。整个一幢楼,都给足疗老板包下来了。听说这里的足疗很有名,在全国好几个城市都开了连锁店。水芹看了会儿,就上手做生意了,麦芽儿负责给她打下手,端脚盆呀,加热水呀,给客人泡茶送果盘递毛巾呀,她什么都干,就是不肯独自作业。那天晚上的客人特别多,有个客人等急了,便指着麦芽儿喊,麦芽儿有些慌,赶紧说她才来,还没接受培训呢。客人是个胖子,是胖子都大度,胖子说,那没关系,你陪我说说话聊聊天,我一样给你钱就是了。那怎么可以?麦芽儿说,不会还充能,砸了生意老板要骂我的。他敢!胖子说,你是我点的,他要是骂你,我就骂他。胖子越说越来劲,水芹把另一个客人的头放在胸前,正在做头部按摩,甩着头发朝麦芽儿诡笑。麦芽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女领班过来接手了胖子,叫麦芽儿赶紧续水,算是替她解了围。
那一晚,水芹接了五个客人,一百二到了手。麦芽儿一分没得。结账时领班给了麦芽儿二十,麦芽儿说什么也不要,这让水芹很生气。水芹说,麦芽儿呀,你要晓得,你可不是来旅游的呀。麦芽儿说,可我啥也没干呀。那你干呀。我再看两天吧。水芹说,你得看开点麦芽儿,咱可是正当所得,足疗可不是色情生意,连市长都带头提倡呢。你是才来,没看到电视,前些天,市长在电视里头讲话了,号召公务员们都来洗脚,还说要把足疗发展为这个城市的什么阳光产业什么支柱行业呢。
去了几天,麦芽儿还真的没看到啥不妥处,可她就是不愿动手。除了高粱,麦芽儿没有摸过别的男人,而且还是全身上下摸,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得把客人靠在胸前,摸他的脸,摩他的头。虽说头与胸之间隔着衣服,麦芽儿还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怦怦的心跳。要是真的干活了,她怦怦的心跳,会让她手忙脚乱的,客人还以为她在暗示他个啥呢。可是这些话,她不能和水芹说,不能和任何人说。她只是告诉水芹,她不打算去了。水芹问她咋的了。她说,我还是找份白天干的活儿吧,这几天下来,我都快困死了。
水芹一走,她又睡不着了。明明晓得水芹不过在给人家洗脚,她还是担心。明明晓得自己是瞎操心,还是睡不着。屋里头弥漫着姐妹们呼吸的味道,有一个在磨牙,还有一个说起梦话,翻了个身后,竟然打起呼噜来,比高粱的呼噜还响。想起高粱,麦芽儿更加睡不着了。她索性在被窝里趴下身子,打开小手电,翻看起她的宝贝笔记本。进城这么些天,她一个字词也没写呢。麦芽儿摸索着那些蚂蚁般的字迹,感到诗歌就像天上的星星,离她越来越远了,不觉叹了口气。
天还没亮,麦芽儿就起了床。在乡下,她总是起得很早的。洗了衣服,把水芹换下的也洗了晾了,麦芽儿就上了街。麦芽儿想买本诗歌杂志,可是报亭还没有开门。那就先去找找旺财吧,看看旺财那儿有没有合适的做。她跑了没几步,就有一辆机动三轮,一辆摩的靠上来,问她是不是要坐车。麦芽儿想了想,觉得还是坐摩的快,谈好价钱就上了车。开摩的小伙子对开三轮的独眼老头笑了笑,递给麦芽儿一只头盔。小伙子喊一声“坐稳了”,摩的就起飞了,麦芽儿不由得往前一冲,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时候,她的心又怦怦的跳起来。她倒不是怕坐摩托,在乡下她也经常坐姐夫的车,她喜欢这种感觉。她怕的是小伙子有歹心,他要是把她带到荒郊野外咋办,他要是真的把她卖了咋办。不过她没敢叫,她更怕小伙子察觉她的恐惧。她只是提醒小伙子开慢些,她有些头晕。好咧。小伙子应着,又大声笑道,我只听说有晕车晕船的,晕摩的还是头回见哩。
摩的很快驶出了城市,水泥路也变为沙子路,最后的路一片泥泞。小伙子提醒麦芽儿把脚提起些,免得溅到泥水。终于,车子停在一片工地上。到了,小伙子摘下头盔,朝她一笑,她这才发现年轻人的脸很黑,但牙很白,自得耀眼。你幸亏找的是我,小伙子说,那个糟老头子抢生意是好手,可车慢不算,他根本不晓得这地儿,怕是转到晚也转不到呢。麦芽儿眯着眼,掏出钱,朝他一笑,笑得小伙子一个趔趄。
工地上突然来了个女人,工匠们都朝这里张望,搅拌机的声音似乎也小了些。一个高个子,戴着红色安全帽的男人舞着手,喝骂了一句,大家伙儿赶紧又忙活起来。是旺财,旺财果然是工地的头头。麦芽儿怯怯地说,高粱让我来找你的。这么说你是高粱的媳妇了!旺财搓着手表示欢迎,高粱不来,让你来,这小子,他要是来搞水电,我给他开最高的价钱。是我要来的。麦芽儿说。你来也行。旺财搓着手,他一个劲地搓着手,一时想不出来安排麦芽儿做什么。给你添麻烦了。麦芽儿说,你们还缺人手么?也缺也不缺。旺财老老实实说,这要看你想做什么了,烧饭咋样?工地上的饭菜,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