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农家的土炕上喝酒的时候,听村里人闲话,才知道宋山拐子的媳妇终于也没能跑出天赐沟去。正是腊月天,天赐沟里白茫茫一片,路上的雪铺了半尺多厚。宋山拐子正在柱大窑里打麻将,听报信的人说媳妇跟个人朝沟外急急忙忙去了,赶紧跳下地,鞋后跟也顾不上提,领了四、五条操着铁锹的愣棒儿后生,踩着两行脚印追下去。本来是追不上的,后来冯四孩摇响拖拉机,油门一脚踏到底,就在天赐沟口把媳妇和媳妇妈家的表弟追上了。
拖拉机的突突声在晴朗的、凛冽的空气中传得很远,隐隐约约,就钻入在大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的宋山媳妇和她表弟耳朵里,两个人顿时惊出冷汗来。见拖拉机那鲜红的车头从皑皑的白雪里面突然跳出来,狼似地向他们扑过来,那男的就拉着女的跑。冯四孩欠起屁股。解放鞋把油门踩到了家:车上的人也都扶着马槽站起来,兴奋的喊喝声像大野地里撵兔子。听听声音到了屁股后,男的也不顾女的了,撒开手,不顾一切跳下冻成镜面似的天赐河,果然就像只受惊的野兔一般,眨眼功夫变成一个小黑点儿。
众人从雪窝儿里把宋山媳妇掏出来,发声喊,架上拖拉机。宋山拐子拖持着宋山媳妇,由了她求,由了她哭,由了她骂,腆着脸笑,却不肯松手。拖拉机调转头,唱着凯歌,冒着黑烟,一股劲儿开回破碓臼村。早有人在村头高圪台儿嘹哨,见车上有穿红的,一溜烟儿跑去给宋山他妈送信儿。拖拉机在坡下面突突了两声便不响了,众人拉扯着宋山媳妇,过了用两根落叶松横架过来的小桥;宋山媳妇的脚后跟却死抵着雪地,再不挪动半步。众人只好再架起她来,把宋山媳妇往坡上抬。
宋山家在村西头。高高的草圪台儿上,土打的窑儿,远远看去,像是一处破败的庙院。这座院子背靠山崖,面朝着天赐河和大路;大路那边,就又是山崖了。一条尺把半宽的小路,成“之”字型把窑院和下面的松木小桥接通。其实也不是什么路,人走着,脚经常踩,草就比旁处的稀些矮些。坡陡草滑,别人没什么,宋山妈人轻佻,脚又小,经常是一个骨碌滚到天赐河里去。
大家圪蹴在东窑的土炕上抽烟喝酒,耳朵听着西窑里宋山媳妇的哭骂声,砸门捣窗声,全当是下酒菜。宋山妈人小可手脚麻利,听到报信,就把酒饭准备便当了。端上来看时,也不过是烩豆腐、炖粉条、煮山药蛋和半盆酸窝菜。村主任三木瓜喝一口酒,咂咂嘴说:“山子,咱可是说好了,众人给你断回来,看住看不住就是你的啦;下次再跑,咱可不给你动用民兵,你私自捉人犯国法。”三木瓜人长得瘦于瘦干,身上常年披着一件黑棉袄;三木瓜圪蹴在炕头上,两手抱着膝盖和众人一递一盅喝。就像个吹打鼓儿。
冯四孩是上过五年学的,平时也喜欢翻翻陈年的书本报刊,听“半导体”爱听个新闻节目,就赶紧嚼嚼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你对人家好点儿嘛。茶饭调剂调剂,该打扮也打扮打扮;有吃有穿,心宽体胖,你拿棍子赶她她也不走。”
柱大道:“四哈巴儿你尽说些没影的,天底下哪有中惯的女人?他这得从根儿上找原因。老山,你的家伙咋个样,小一年啦也不见闹住肚,不能说脚拐啦那东西也使不上吧。”
于是众人都出主意,说只要骑上去,就有办法,关键是让不让你上身。这种事儿又不能找帮手。就像人家曹碾村的仝四女,人虽然不机灵,窗户档子也数不清,可看管女人却在行:白明黑夜不让她穿裤子,围着张被子在炕上坐着,拉屎撒尿全在家里。眼下,那女人已经给仝四女养了两个孩子了,听说仝四女还不让她系裤带。
“也不是老不让上。”宋山拐子嘟囔着说。
“明明是咱的人球势嘛,”宋山妈撇着嘴道:“闹争不过人家嘛。哪个女人是个服软的!你制不住她,她还不给你出鬼相?”
“就这么个吧,”三木瓜皱皱眉打断宋山妈的话,把脱落在炕席子上的黑棉袄重披在肩上,说:“说一千道一万,把守牢人是关键;你媳妇真跑了,你妹子就算白死啦,咱村连天赐沟跟上你也丢人儿。妈的,上次我在县里开‘人代会’,官道乡的代表问:‘三木瓜,听说你们天赐沟乡去年跑了十来个媳妇,咋的呢,是不是你们天赐沟的人没长蛋?我是干气没说的。那几个跑了的都是四川侉子,人贩子贩来的;又一说,你的虽然是换亲,可明媒正娶,有主婚证婚,党旗底下磕过头,跟他们不一样。”说罢招呼炕上的人下地,一个跟一个出门,回家睡觉去了。
送走众人,宋山拐子打开西窑的锁头,推了推门,里面顶着,推不开,宋山仗着酒劲儿三两膀子撞开窑门,鞋也没脱跳上炕。宋山妈赶紧从外面又把门锁上了。宋山媳妇一味地哭,一味地骂,没发现宋山早变成死灰的脸。宋山拐子圪蹴在炕头上吸“官厅”烟,一根递一根,整吸了大半夜,炕沿底下就铺了一大片烟头儿。宋山妈回东窑睡觉去了,院里静得就剩了扫帚在月亮底下默默地立着。宋山拐子把最后一个烟头儿扔在地下,就从背后扯媳妇衣裳,媳妇两条胳膊护着,胳肘子捣得宋山拐子小肚子疼。宋山说:“看来你是不让闹?”
宋山说:“看来你是不想跟过?”
宋山说:“看来你是还要跑?”
宋山说:“我把你脚板剁下来,你给我跑!”
宋山拐子今年二月才结的婚,媳妇是鹞子沟乡小鹞子沟村人。鬼灯老人来说合的时候,宋山妈有些儿不愿意,因为那边的哥哥是个哑巴。宋山虽然腿有点儿小毛病,但是基本不妨事儿,干活走道儿,不细端详,还真看不出来。相看那天四个人对了面,哑巴竟有些拘谨,眨巴着眼睛不住地瞅着领他们兄妹进天赐沟来的木木呆呆的父亲。哑巴的头虽有些“梆”,还有三两道疤在黑森森的头皮上,人却是高高大大的,倒把个宋山拐子比下去了。至于两个女孩,那是没褒贬的,三月的杏花儿似的,一个赶一个嫩色。两个女子一个罩红头巾一个罩绿头巾,就把两边的当家人看得入了迷,点头同意了。那边没了主事的女人,男人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怕这边反悔,不过十天,将宋山的妹子娶走。——这地方乡俗,但凡换亲的,谁先往家搬人,谁还得多出一定数量的聘礼。
宋山娶亲那天,拖拉机走在半道儿上放了炮。虽然是早春时分,日头融融的已经有了些暖意,但风还是像刮脸刀片儿般的快,众人包括送亲的媳妇妈家表弟在内,都冻得够呛;所以直到喝酒的时候,妈家表弟的脸色也没有缓过来。冯四孩总算把拖拉机捣鼓回来,停在小桥旁边,又见毡子不够用,媳妇还是进不了家门。天赐沟民风古朴,红白喜事都有一应的规矩,不敢乱来。就说这娶亲吧,吹吹打打放鞭放炮,彩车彩马接回来,新媳妇进家,两脚是不能沾泥带土的,须得踩着毡子过门,拜堂成亲。别的人家,车马能直接打在大门口,用不了几块毡便铺到堂前;宋山的家不在路边,得先过河,过了河再上坡,而宋山家只有两块毡,根本不够用。天赐沟里娶媳妇的毡子是不能挪对借用的,众人只好一递一块地替换。上坡时,毡子在雪上铺不住,两个后生就在头里拽着;塑料鞋底直打滑,新媳妇险些儿没上来。
傍黑的时候,宋山拐子酒喝不进去了,扔下众人,就往西窑里钻。这时候天已是朦朦胧胧的,人们齐喝多了,就拽住宋山不放他去,定要叫出媳妇耍一通。媳妇不出来,有人腆着脸去拉拽,媳妇甩不开,呜呜呜呜哭起来,众人只好松开手。众人挠挠头皮出来了,放宋山进去,又蹑手蹑脚围过来,壁虎一样贴在窑门和窗户上。
冻了半夜,众人又垂头丧气溜下来。宋山妈赶紧让进东窑里,每人递过一支“官厅”烟,说:“那不是取灯儿——”
又赶紧问:“咋的个?”
众人就都摇摇头。冯四孩说:“摸也不让摸,裤也不给解,宋山急得干瞪眼儿。”柱大说:“要是我,就给她来硬的,‘霸王强上弓’。一开始拿不住,往后也不由你使唤。”
离开宋山的窑院,估计宋山妈听不见了,众人才敢大声说话,都骂宋山球不顶,差鹞子沟的哑巴远啦:“那哑牲口,几个表兄把着手儿教了一回,逮住不放了;我看喜梅是个叫他整摧死。”冯四孩说。
宋山的妹子是春天死去的。三月份,天赐沟满沟的杏树齐绽开粉红的繁花,那杏花连成一片,闹闹哄哄,就把蜜蜂、蝴蝶和大大小小的鸟儿招引进来,添了满世界浓郁冷艳的花香。船型的花瓣儿被蜂蝶戏弄,被鸟雀摧残,被小风轻薄,就飘飘摇摇降落下去,由刚刚解冻的、冰冷的天赐河带走了,下落不明。
宋山的妹子三月底最后一次跑回天赐沟。每次回来,宋山妹子都灌着两眼窝泪水儿,身上是青一片紫一片的,连大腿根都有牙印子。那哑巴不但吃饭不知饥饱,干活不问轻重,而且做事不懂深浅,打人不管死活;见女人就追,见孩子就打,杀鸡屠狗,填井平坟,十足的一个哑牲口。宋山的妹子说死说活不回去了,可是又不得不回去,——又是嫂子又是小姑的宋山媳妇早是妈家那个远房表弟的人了,巴不得大家散伙呢。
这最后一次回来,宋山的妹子没说不走的话。宋山妹子洗了一前晌衣裳,吃了一顿晌午饭,收拾罢碗筷,还倒掉泔水,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看着妹子爬上拖拉机渐渐远去,宋山松了一口气。结婚一个多月了,宋山拐子总算用武力征服了媳妇。其实征是征了,媳妇并没有服,不言不语,也不动弹,任了宋山舞弄;如果不是把脸歪在一边儿闭着眼睛淌眼泪,宋山会以为她是个刚刚断了气的、还没有变硬的死人呢。但这就了不得啦,爷已经闹了她啦!宋山拐子很怕这只煮熟的鸭子飞跑了,见妹妹乖乖离开家,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圪蹴在门道儿上,一心等着天黑。但是没等太阳落山,没等晾干洗净的衣裳,村主任三木瓜就跑上来,把宋山拐子点对出院外,说:“闪身崖跳下去个女子,没准是咱家喜梅;找几个人抬回来吧……”
天赐沟里换亲和近亲结婚现象,在我进沟里闲转的时候,已经不多见了,所以聋哑、痴呆、四肢不全、五官不正等等先天发育不良或遗传方面的疾病,在新生儿中的比例也不像从前那么多得怕人。这几年,国家开放了,老百姓的脑子也开始开化,另外生活水平在一定程度上的改善,当然,从四川买人贩子贩卖来的女人,也为避免近亲结婚、提高人口素质起到相当的作用。就以天赐沟为例,虽然贫穷娶不起媳妇而“三捣亲”的现象时有发生,——就是赵家娶钱家女,钱家又娶孙家女,孙家再娶赵家女,姨姨姑姑不重——但两家相互换亲的也不多见,偶然有个一、两户,是很受乡人小看的。
宋山媳妇见自己的嫂子又是小姑的宋山妹子死了,也跟着众人哭了几回。兔死狐悲,宋山媳妇叫冯四孩从县城捎回几张花花绿绿的电光纸,裁了衣裳,粘了鞋袜,跑木桥边朝沟口儿方向烧了,自己也就拿定了走的主意。以前,虽然她十二分地看不上宋山拐子,不愿和他过,也得将就,为了自己的哑巴哥哥。妈家姊妹虽多,单哥哥一个男丁,不给他成个家,断了香火,这一门子人就算完了。宋山媳妇肚子里的那根小肠子宋山妈早看出来了,暗地里把她盯得牢牢的,连茅厕也要宋山跟她一起去。宋山妈不是那省油的灯盏,破碓臼禁闭、捉拿逃跑的媳妇也是全县有名:从四川贩来的女子,也有跑的,结果呢,三木瓜派民兵卡在天赐沟口上,出一个,擒一个,出两个,擒一双,管的她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当然,三木瓜是不办没准儿的营生的,一定要取得上级有关部门的默认,假装看不见。每次熊所长下村里转悠,吓得买四川女子的人家牵着媳妇东躲西藏;连真正明媒正娶的也心慌,窗台底下见他的大盖儿帽一晃,就心跳得咚咚响,像家里藏下朝廷命犯似地心虚。大腊月,我正准备离开破碓臼,听得熊所长又来村里召开治安会,提醒村干部严防不法刁民趁过年过节跑到县里甚至省里中央闹事情;散会后,熊所长把村主任三木瓜点对出大门外,压低嗓门儿说:“老三,没办法,有人告了你村的柱大,说和人贩子勾结起来买了一个四川女子,圈在家里白明黑夜闹。县刑警队要来拿人哩。我思谋柱大跟你有亲哩,就和他们说啦,咱破败上两个钱儿,柱大也甭价天耗子见了猫似地把个女人藏来藏去的啦。”又说,“唉,我那鳖子老婆又骂我哩,说:‘你这么大个所长,临年啦连斤麻油也闹不上;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人’。”熊所长吃饱喝足,提着麻油,挎着莜面,胳肢窝夹着大盖儿帽,口袋里揣着两千块钱,被三木瓜一伙儿送出村口。
也有从别的路逃走的,但结果多不太好。羊圈村有个侉子,看看从大路上走不脱,就背了刚刚一岁的孩子奔入树林里,想从杏树湾翻山出去。四川人精明伶俐,从旁人闲话里,她知道杏树湾有条小路能通沟外,便生了从小道儿逃出天赐沟的念头。哪知小路是打牲口和刨药材的人留下来的,老树遮天蔽日,沙棘、野蔷薇和半人高的杂草密密匝匝,有的地方连野猪也钻不过去。村人发现侉子不见了,峪子口也没有截住,就散开众人马到处找。好在一连几天没下雪,众人踩着脚踵寻入林子里,就在一处两丈多高的悬崖下找到了她。已经死了,连吃奶的小孩也冻死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