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街的早上各种喊叫声和以往一样,一拨一拨,有时人群中间硬是往过挤一辆小车或摩托车,喇叭按个不停,似困兽在笼、猪上杀床似的。两旁大大小小的门市、店铺、摊点都凸显小城镇的风貌,卖肉的、卖菜的声音最为洪亮,有时冷不丁的嘶吼令人心悸,整个一条长街,从北到南几乎没了缝隙。
灵莉注意到,买廉价东西的女人总是来回打问着价钱后,眼珠不停地转着来回瞅,好像那儿放着不要钱的东西似的,她们手里捏着零碎钱,转悠上几圈后才决定买什么便宜的菜,有时手里的钱不够,好半天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面额大点的钱出来,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今年的东西都贵,一直没有降价的趋势。说着用手不停地翻弄着豆角、柿子,挑选过来,翻弄过去,叫没了耐心的卖主说上几句,女人们理由也很多,买东西总不能把死菜烂叶子买回去吧,又不是喂猪。割肉的更是挑剔,瘦了、肥了、骨头大了、斤称少了,买卖双方非得争上几句,然后才算账核对找零。通常他们是这附近租赁地方居住的农村进城的,大清早来这儿,或者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上班族不怎么来,即使来了,从家出来时想好买甚匆匆买了,也不怎么讨价还价,因为要上班签到。
灵莉是刚刚才摆摊进入二道街的。像许多农村进城的人一样,因为孩子要上初中了,乡里没了中学,她不得不选择进城。这种背井离乡的生活,对她来说有些害怕。起初她丈夫刘忠一点儿也不胆怯,说进城有甚球好怕的,他们是人咱也是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再说,城里遍地都是钱,只要人勤快,还愁过不了日子。这番话给她鼓励很大,觉得刘忠像个男子汉,有顶天立地的感觉。进城就进吧,反正为了孩子,即使吃苦受累,低三下四也值。
而进城后灵莉才晓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带着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个劲儿地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看,有的站在她对面长时间地盯着她,揣摩她的心思,探讨她的底细,猜测她的生活,有个别男人眼睛直勾勾地,想一眼看穿她的衣服,看她的肌肤是不是和脸蛋一样细嫩光滑,那么富有弹性,时不时问上一句酸溜溜的话:卖菜呀,还有甚卖?贵不贵?
灵莉开始还脸红心跳紧张一阵子,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尽管她卖菜的样子显得很拙劣,可她心里明镜似的,豆角一斤2.8元,茄子一斤1.6元,黄瓜一斤1.2元都熟悉得再不能熟了。起初刘忠不愿意她这样抛头露面,说靠自己揽活也能养活得起灵莉和儿子,然而进城没两个月,刘忠撑不住了,自己一天到晚尽干些苦力活,挣不来多少钱。房租、电费、水费、儿子的学费计算下来,在农村的那点积蓄全光了还不够,每天的伙食可想而知。看着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刘忠开始叹气了,他说要不是为孩子,怎么说也不进城受这份洋罪,一下子就活得没了人模样。灵莉见丈夫这样,试探着说她娘家那村离城近,种菜的不少,她去二道街摆个菜摊或许弄几个钱,这想法一出口,刘忠愣了半天直摇头说不行,灵莉问为甚?刘忠说一个女人家,站到街上叫卖,多丢人。
灵莉白了刘忠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穷架子不倒,人家一街女人卖东西的,哪个丢人了?咱也是没法子,听说上初中要到一个什么尖子班就得一万多择校费,你有多少?每天挣得还不够零用,咱穿的、吃的、这住的,哪样比人家强,我站到街上卖菜,又不偷不抢,能给你丢人?
这一番话说得刘忠哑口无言,他掏出烟,抽出一根,眯着眼深吸一口,像是考虑什么重大问题似的,好像以后的日子会这样让烟熏出来似的。
灵莉不是没有仔细地想过,她每天早晨去二道街,看着两旁的各种门市,还有各样的摊主,好像买卖都做得红红火火。她和许多农村人一样,做买卖没一点儿把握,可毛二八分是挣是赔她能算得清,再说,大老远地跑到城市来,一来是为了孩子上学,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二来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窝一窝地进城,走南闯北挣了钱,都比在村里守着土地过日子强,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刘忠有的是力气,打工赚钱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进城后,才晓得不那么简单。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一家子要立住脚,在城里像模像样地活下去,就必须想法子。
灵莉觉得自己每天早晨卖菜最合适了。小本买卖,挣不多也赔不了,没任何费用,城里人吃菜的多,不像乡里人,有米饭蒸馍就行,有点咸菜也就吃扛硬了。况且,她娘家那边有川地,种菜的多,她买过来卖出去,又不耽搁给儿子做饭。这样越想越觉得有把握,没想到的是刘忠竟然反对。
在这之前,有人曾给灵莉说去饭店当服务员,还有人介绍她去超市当营业员,她没去。有个邻家开夜总会,看见她模样后十分惊讶,说愿意出高工资叫她去收银,灵莉不知夜总会是干甚的,听邻家介绍后灵莉的头已经摇了几遍,脸早就红得发烧了,邻家说你一个女娃家不找份工作干甚?灵莉说我要给儿子丈夫做饭,邻家听后一脸的茫然,半天才说,你结婚了?还有孩子?灵莉只是笑了一下,算是回应,邻家直摇头,一再地回头看着她,像徒劳地看着一个壁画似的。这样一来,灵莉回到房子里便照镜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哪有缺陷或毛病,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可别人为甚要用那种眼光看自己?她感到这个城市的人很无聊。
因此,灵莉出门前总是细心梳洗一番,在她照镜子后确认看不出一点儿毛病才去上街。她希望自己是个幸运者,每天多挣来点钱。在城里,没有钱,就会成为生活中致命的缺点与弱势,没人能看得起,连正眼看人家的勇气都没有。要是和那些有钱人说话,自己便觉得缺少什么,人家说哪个商场来新款式衣服了,哪个酒店有什么好吃的,又有几套房子了,又换新车了,那种神气劲儿叫她不舒服。可是,没法子,没钱就是龟孙子,到处都看人眉高眼低,这正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茶无叶不如水,人无钱不如鬼。不知为甚,她开始站到二道街上摆摊的时候,常常站在租来的房子门口做个深呼吸,一个劲儿地鼓励自己不怕不怕,这有什么,过了些日子反倒觉得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终于松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的恐惧胆怯正在融化成淡淡的喜悦。开初害怕一大早站在那儿没人来过问菜的价钱让她失望,她想与其叫别人多看几眼或多说几句不上串串的话,还不如豁出去什么顾虑也没有和那些人相互认识。自古多个朋友多条路,尽管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可成了熟人总可以吧,熟人见了,打个招呼,见面礼总不是过错吧,菜不愁卖不出去,况且自己摆的这个小摊,菜的种类也不多,有几个客户说不准就卖完了。自古说生意买卖靠运气、人气。这样思谋着,灵莉信心倍增。只要能挣点钱,让孩子将来有个好前程,再苦再累或者有点丢人的事,她都能承受得住。
这是灵莉的祈愿,她感到天生卑贱。人家说离城一丈,便是乡棒,自个儿离城几十里地,纯属后山圪崂的乡棒。不过,她可能想不到,有许多乡棒在城市里打拼出的世界也精彩,她的祈愿一点儿也不过分。
就这样,灵莉不停地奔波于城里乡下,仅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远远满足不了她的要求。这种生意做久了,灵莉便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蔬菜新鲜倒是新鲜,然而一辆自行车能载多少斤,她起早摸黑来回折腾,还要给刘忠和儿子做饭,明显地,灵莉觉得这样下去自己非垮不可,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刘忠说自己新的想法。
你不要跟工了。
那我干甚?
咱弄个电动三轮,一块卖菜。
没回音。
你怎不言传了。
我不弄。
为甚?
一天弄来几个钱?看人脸色我不弄。
甚事开头难,我已弄顺了,不就斤二八两、毛二八分的事吗,话说回来,钱有那么好挣吗?你在工地上黑水汗淋受的是甚罪,卖菜毕竟苦轻呀!
刘忠不吭声了。他翻了一下身子,显得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接着便扯起了长长的呼噜。灵莉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她睡不着,自从进城以后,她便开始失眠,开初她以为自己换了环境的缘故,后来她才晓得不是。原因十分简单,缺钱。在乡下的时候,村里的人家似乎分不出彼此,谁富谁穷也就那么回事,反正穿好穿坏、吃好吃坏也无人问津,更何况每天起来不是非得要花钱。那日子有些窘迫,但也舒心,夜里睡在炕上也踏实。如今不一样了,住的地方是人家的,而且要花钱;吃的水是人家的,也要花钱;吃饭更不用说了,就是最简单的一个菜也得去掏钱买。因为有孩子,天天也不能吃得太寒酸了,她晓得孩子这年龄正长苗苗,营养跟不上会出问题,可是日子过得太紧巴了,唯一的便是缺钱。有时自己兜里块数八毛也不装,这样的光景过得怎么让她踏实睡觉?何况一出门见得是左邻右舍的女人,吃公家饭的、做生意的,个个满面春风,打扮得风风光光,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平心说,灵莉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俊媳妇,没结婚前,整一道沟四十多个村子的年轻人追逐的偶像,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俊美,只是穿戴好一些,皮肤白嫩一些,至少不是斜眼歪嘴,她甚至还做过比较。现在,她再也没那种信心了。在城里,生活的压力有效地分散了她的思绪,柴米油盐真正地提到了议事日程,她得把精神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方方面面的焦躁让她睡眠不足,进城后明显地老了许多。
灵莉晓得刘忠还不开窍,拉不下脸刮不下面子。她站到街上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尽管她不像别人那样大声吆喝,可对于来来往往的顾客她十分留意,有时用一半心思揣摩个别人嬉皮笑脸的目的。那些拎包的女人,八成要挑肥拣瘦和你砍价钱;那些急匆匆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看上新鲜的菜,买了便走;最难缠的便是老太太,把菜翻来翻去,多占一毛钱的便宜也不放过。
这卖菜的生意越做越有经验。灵莉已经老到得可以用一只眼睛一半心思招呼顾客了,每天早上出摊,不到一个多钟头就卖光了,灵莉另一半心思谋划着自己的菜品种太少,还得说服刘忠和自己一起干,弄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四处拉货,品种多了,正儿八经像个摊子,要是发展了,她可以租一门市,连调料一起卖,那时候不要站在露天马路上,无论天气怎样变化,她可以稳坐钓鱼台,愿者上钩,不至于刮风下雨天,菜堆在家里腐烂。那时候,她真希望自己门面的招牌是最亮眼的,而且全城的人都能看到。然后,他们像赶集遇会那样,人山人海地挤着进来买东西,要调料的,拎菜的,自己应酬不过来,必须雇个帮手。刘忠则像老板那样,坐在门市口喝茶……
可是,不可能。没有比乡下人进城摆小摊挣钱困难的了。城里人,总要挑三拣四跟你毛二八分地计较,做生意的都说不好做,挣的钱是几个辛苦钱。有时,遇上几个不翻本本的人,总是用疑惑的眼神问,这菜是哪儿来的?是温棚里的还是大田里的?打农药了吗?洒生长催熟剂了吗?灵莉觉得烦,可表面上还是热情洋溢地一个个回答招呼,有时还殷勤地说,一分钱是一分钱的货,你们看看,自家地里长的,哪有甚毛病,不要嫌贵,关键要看货。
“货是好货,可你这规模太小。”有一天早上来了个主顾,是个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灵莉迅速地瞥两眼,她要获得对方的信息,卖菜?挑刺?无聊?骚情?看不出来,对于这号人,灵莉心里还设些提防,或者根本没在意——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这男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掩饰着内心的一份慌乱朝着四周瞅瞅,似乎确定周围没有熟人或者能保证他的安全与隐私。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好像说菜,又像随口说说。灵莉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是买菜,又像跟菜毫无关系。灵莉再看一眼这男人时突然觉得受到了一种侮辱。这男人一直是那种表情看着自己。灵莉不由自主地在衣服边搓了一下手,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进城以来见到第一个怪里怪气的人。
灵莉还是主动开了口,她问要啥菜?男人似乎对菜的好坏方面有一手的。他说菜的颜色要正,看那绿得发黑、叶子厚、茎粗的都不是好菜,八成是污水浇灌出来的。还有大棚里长出的蔬菜,日光明显地照射不够,叶片单薄,生长日期不足,都是些催生素的作用。灵莉没想到此人对蔬菜研究得一套一套的。他还说味道方面,质量方面,这可是凭经验,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另外,还有他自己总结的规律,比如城内摆摊卖菜的,乡下进城摆摊卖菜的,开永久蔬菜门市的,货的来路不一样,也就决定菜的好坏。总之,卖菜也是学问,要加倍小心。
灵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了。她没料到卖菜有这么大的学问,而且还有这样挑剔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她原以为城里的婆姨女子够刻薄挑剔的了,谁知还有这样的男人。灵莉的心从开始就伴着剧烈地跳动,她的喉咙有东西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却盘算着,这人想干什么?
灵莉耐心地看着这个人。这人说话慢条斯理,再看他衣着拘谨,神情略显不安。像这号人,灵莉想不会是什么恶人,充其量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罢了。接下来这主顾似乎和灵莉很熟的样子,脸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并表现得很有分寸的样子说,菜他全买了,叫灵莉收拾一下,送到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