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养我的地方叫石头村,十岁以前,我把它当成天堂,它的美融进了我的血液,虽然我时时吃不饱,但我的精神饱满;十一岁时,我就发现,石头村不是天堂,当然也算不上地狱。石头村不大,即使把现在市场上销售的那张地图扩大十倍,也不见得能标上它的名字。
现在我十四岁了,从茅房里捡来的一本褶皱的书上说,十四岁是花季了。我没有书读,没有足够的口粮填肚皮,没有新衣服,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书上所说的花季。虽然我不知道村子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但我想,村子外面的孩子总比我要幸运,至少他们是有书读的。想想这,我也有泪。虽然大人们说小孩子没有泪,但我有,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在大人的眼里,我只有一个使命,我出生也是奔着这样一个使命来的,那就是——放羊。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放羊,但这个差事我甩不掉,它早已成了我的影子。
我的羊很乖,从不惹我生气,只是一味地吃草,它们很努力,有时不得不用嘴巴把石头掀翻,啃吃从石缝里刚钻出来的嫩芽。我有时想,这羊也是有命运的,如果它托生在天山牧场或是呼伦贝尔大草原,那它们就不会挨饿了,可偏偏生在这个叫石头村的地方,这儿没别的,只有石头,大概石头底下有土,才长出这可怜巴巴的星星草。
羊自顾吃它的草,我自顾睡我的大觉,我总是挑一块干净平滑的大石头,伸着懒腰仰在上面,美美地睡,确切地说,是正常的睡,因为我每天如此。我承认,这儿的阳光很美,它晒得我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有时我有一两块饼干吃,这当然不是老爹的赏赐,他如果有一分钱,都会算计着怎样把它变成酒,所以奢求他给我买饼干,除非太阳西升东落。我吃的饼干全是小磕巴给的,小磕巴的名至今我想不全,从我记事起,就听见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包括他的家人。小磕巴比我幸运,他有书读,虽然他极不爱读。小磕巴不喜欢他的同学,所以一到礼拜六礼拜天就来找我,我不乏小朋友玩,他又是个磕巴,所以我不愿意搭理他,但有一天他脏兮兮的手里变出了一块大大的饼干时,我爱死他了。他不抠门,只要他有的吃,准分我一份,我比他有劲,有时我一口吞了我的这一份,再去抢他的那一份,他急得眼里充满泪,我管不了那么多,饼干远比他的泪更吸引我,所以我总是多吃多占。有时候争抢得太激烈,不免把饼干抢成了渣,这时我就同我的小羊一样了,弯下身子,再细细扒开石头,在石缝中间用手抓渣吃,有时手是不好使的,那只好用舌头了,舌头真是个怪东西,好使得很,只轻轻地一舔,饼干渣就再也跑不掉了。
小磕巴不光给我吃的,他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就说,哥,哥们儿,我,我教,教你认字吧!以前我总是笑小磕巴,因为他磕巴嘛,可是时间久了,就没什么新意了,所以他的嗑巴已不再是我的笑料。我会说,你当真比我多认识字吗?别看我不上学,可是我未必比你认得少。小磕巴说我吹牛。我吹胡子瞪眼睛地说,那你考考我。我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虽然不上学,可是我的老婶识文断字,有时候她农闲时就教我,所以一般的字,差不多有二三百个字吧,我已认得了。我料想小磕巴比我强不哪儿去,所以我才这样说。小磕巴很轻巧地用手指沾上唾液在石板上划出一个字,我一看傻眼了。可是我不慌,我挺大声说,你这叫字吗,瞎编的吧?小磕巴有点急,他说刚学的,骗你王八蛋。他说的不会这么溜,越激动就越磕巴,但意思是这样。我有些懵了,不知道脸红没红,反正有些烫。小磕巴格格地笑起来,笑得直流口水,笑我是个大笨蛋,他让我乖乖地拜他为师。我突然灵感大发,我说念鸟。小磕巴说,鸟你个蛋,你看看,那边还有个“又”字呢?我有点恼羞成怒,我说,你别在我这装大尾巴狼,多个“又”怎么了,多“又”就不能念鸟了?这是你家规定的吗?小磕巴张了几回嘴愣没说出话来。我知道他恨不得扇我耳光子,但他不敢,他远没有我有劲。他有了火气,要发泄,他四下里望,像条要咬人的狗。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说,来,来了,好戏,戏来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原来是小丫蛋。小丫蛋比我小两岁,我和她除了性别上有差异,剩下的情况基本吻合,我没书读,她也是;我吃不饱肚皮,她比我强不了多少;我没新衣服穿,她基本也没换掉过那件花布衫,从我记事起,她那身带蓝花的衣服就没离她的身体;我放羊,她也放,只是她的羊比我的还少,个头儿也照我的小。小丫蛋平时话不多,像个闷葫芦,但有些话还是向我说的,大概她把我当成了她大哥。
小磕巴把小丫蛋叫过来,小丫蛋就赶着那几只瘦羊过来了,小丫蛋说,有事呀?小磕巴嘿嘿地笑,小磕巴说,没,没事,我,我哥,哥俩没事,你,你给我俩跳,跳个舞。小丫蛋的脸涨得通红,小丫蛋说,我不会。小磕巴变了脸,来,来,来硬的,是,是不是?跳,赶紧跳!小丫蛋“呸”了他一口,转身就走。小磕巴一个箭步蹿上去,没费吹毫之力把小丫蛋弄倒,然后压在身下,小磕巴嚷嚷着,跳,跳,跳不跳?小丫蛋委屈的泪水流出来,她的脖子被小磕巴卡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把头尽量侧过来,那目光正好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她在向我求助。我是想管,可是没道理呀,他俩打仗关我什么事呀?我要是愣管,以后传出去,说我偏向女孩子,那还不被村里人笑死。
小磕巴占了上风,用屁股使劲坐小丫蛋,做着各种鬼脸臊小丫蛋,小丫蛋这时已是“哇哇”大哭了。小磕巴还是不饶,给,给你,最,最后一次机,机会,跳,跳不跳?小丫蛋抗挣不过这个活土匪,只得顺从了。小磕巴乐得前仰后合,起来时,又使劲坐了两下小丫蛋,小丫蛋疼得“妈呀妈呀”地叫。小丫蛋没妈,她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喊出来个妈。小丫蛋站起来,真的跳起来。我不知道小丫蛋和谁学的跳舞,也不知道她跳的究竟是不是舞,总之看起来特别的好看,我甚至比小磕巴看得还带劲。小磕巴看着我,得意地笑出声。看够了,小磕巴教训她,以,以后,让,让你跳,就,就跳,明,明,明白?小丫蛋点头,那泪也跟着颤抖着落地。
我承认,对我最好的就是老婶,老婶过得并不好,但是她时常也会弄些小糖果给我,有一次,她甚至塞给我一个大鸭梨。接过鸭梨,我用利齿把梨豁开,吃得梨水从嘴角四处纷飞。老婶会大笑出声,并让我慢点。老婶说,中午在婶这儿吃吧,婶给你做好吃的。我说行啊,那我就陪陪老婶。老婶就点点我的头,说傻孩子。
老婶是需要人陪的,在我的记忆里老叔是模糊的,只是一年的年关老叔回来一次,也就三五日,就又匆匆地走了。老叔在外面拼命挣钱,到年关总会给老婶带回来“丰厚”的钱,至于有多“丰厚”,我不得而知。老叔极为孝顺,每年都会偷偷塞给我奶奶一些钱,有时我会看到,足足二三百。奶奶是个老糊涂,她怎么会花钱,等老叔一走,钱最终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奶奶身上消失,至于是谁拿走的,我不知道。
老叔挣来了钱,却把孤寂留给了老婶,有时我甚至也为老婶鸣不平,老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根光洁的小辫,白皙的皮肤,瓜子脸,黑黑的眸子里透着星星般的光亮,尤其她的笑,总给人以美的遐想。她又是那样善良,每每见了人,总是第一个露出笑容,又第一个与人搭话。老婶把美丽留给了别人,把孤寂和痛苦留给了自己。照理说,她本可以回百里之外的娘家住,但她是从不回的,她把所有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老叔给她的这个家。她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一亩薄地侍弄得平平坦坦,别人家里的垄沟可以不怎么规整,甚至七扭八歪,但是老婶家的垄沟绝对是一条条直线,长在地里的庄稼也全是间距相当,出得整齐。老婶还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她总能把花花绿绿的线变成五彩的凤凰和多情的山水,有时也会变成两情依依的鸳鸯。老婶绣别的可以拿给别人看,但绣鸳鸯是从不与外人看的,其实拿与外人看也没什么,但老婶总是不肯,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老婶留我吃饭,我从不推让,因为只有在老婶家才能吃饱,甚至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老婶总会把普通的饭和菜做得极不普通,比如做大米饭,做熟了还要再炒一下,并打上几个鸡蛋;比如炖土豆,炖就炖呗,还要搁上一块肥肥的猪肉。这样的饭菜我能不爱吃吗?我往死里吃,不怕人笑话,每次在老婶家吃完饭,我都要歇上半个点儿再走,要不饭会从肚皮里撑爆出来。我脸皮厚,老婶让我就吃,可是这吃是隐秘的,是不能让爹知道的,如果让他知道,他会棍棒交加的。为什么会这样?太具体我说不准,但是大概我还是知道的,基本是缘于我那老糊涂的奶奶。奶奶有四个儿子,老大是村里的木匠,生活一般;老二只种地,只种地也种不好,好吃懒做,老二是我爹;老三是村里吃“皇粮”的,给村委会看大门,在我们看来,吃“皇粮”的最有钱;老四也就是我老叔,娶了媳妇后,就一门心思走出大山,所以常年在外挣钱奔波。按理说,奶奶有四个儿子,这生计是不愁的,但还有一句话,叫“儿多不养娘”,这话在奶奶身上应验了。四个儿子像踢皮球一样谁也不管娘,八十多岁的奶奶至今还一个人过,好在奶奶能自理,也就凑合着做点什么吃,反正是没饿死。别人我不能说什么,我知道我爹不养我奶,那是情有可原的,你想啊,他连自己和自己儿子的肚皮都喂不饱,何谈养奶奶?再情有可原的就是老叔,他成年地在外奔波,哪有功夫尽孝?最可责怪的就是老大和老三!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谁也不怪,也不自责,直直地把冷峻的矛头指向了我留守在家的老婶。他们的理由确实很充分:一个人在家,多闷呀,正好把老太太接过去赡养。老婶没有答应,但我想应有她的理由,至少有一点我认为老婶做得已经不错了,不说一年老叔给奶奶的那几百块钱,单说奶奶这平日里吃的烧的基本上都是老婶送过去的,老婶做的就已经够好了。可是老婶做的,在另外这三个哥哥看来是远远不够的。老婶不接奶奶来过,他们就嫉恨上了,恨得咬牙切齿,所以自然也就不与她来往。我是有过深刻教训的人,有一次我不听劝阻去了老婶家吃饭,并在那里过了夜,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所以以后我再在老婶家吃,是会尽全力不让他们知道的。
果然不出所料,老婶给我做了“丰盛”的饭菜,我照例大吃起来。吃了半天,发现老婶没吃,我问,老婶,你怎么不吃?老婶笑着给我夹菜,说,我不饿。老婶用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柔柔滑滑,抚在我的头上舒服极了。那舒服大过了我的饭瘾,我竟莫名地停止了吃。老婶说,婶做的饭好吃吗?我一万个说好,一万个点头。老婶说,你想你老叔吗?我的筷子又嘎然而止,那是我老叔,我能不想吗?况且他对我真的挺好,虽说见他一面是那样的不容易。我毫不犹豫地说,想。我看了看老婶,老婶的眼里忽然亮晶晶的,我竟想,噢,可能是老婶在想老叔了,她只是通过我的口表达她的思念罢了。我狡黠地一笑,我反问她,你想我老叔了吗?姥婶笑着揪我的耳朵,说小孩子懂什么?我说,老婶我懂,我可懂了。老婶笑说,那你说说,你懂什么?我努力在构思大人间的那种情思,我说,你和我老叔虽然离得很远,但你们的心离得很近。老婶听我这么一说,高兴地把我搂在怀里,那高兴劲像搂的是我老叔。老婶说,你小小年纪,在哪儿学的这些东西?其实我学什么学,现在男的骗女的不都是用这样的话吗,我只是随便那么听来的,盗用几句罢了。老婶逗我,你可不能太早熟呀,可不许想女人。我说,那想老婶行吗?老婶没想到我能这样说,脸竟真的红了,老婶说,那当然行了,我是你老婶嘛!我说,那老婶不就是女的吗?老婶说,老婶不是你要想的那种女的,老婶是,哎呀,总之……不跟你说了,小屁孩儿什么也不懂,长大了,你就全明白了。我想笑,但是忍住了,我想,我什么不懂呀,我只是装糊涂罢了。大人们都这样,在他们的眼里,孩子个儿小,思想也就“小”,这其实是完全错误的,至少对我是错误的。很晚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告辞了老婶,唱着不知什么名的歌,赶着小羊乐呵呵地回家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