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保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先是得了疑心病,觉得张驴儿恍若幽灵似的,随时随地、无所不在地跟着他。特别是走在大街上,他怀疑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张驴儿,甚至看着周围每一人都肖似张驴儿。被某个陌生人偶然看上一眼,他便不由自主一哆嗦,觉得此人可能是张驴儿装扮的,非得细致凝视半天,确认了长得和张驴儿一点儿不像,悬着的心才会落实了。身后有人走路比他快,他的冷汗霎时噗噗乱流,心里大叫坏了,这人肯定是张驴儿,直到那人从他身旁走过去大老远了,他那脑门儿上还是湿漉漉的。有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停留在某个人身上,而这个人恰在此时把脸转了过去,他的这种疑惧就更加严重得不可收拾,都能蹑手蹑脚跟踪这人几里路,不证实了确实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晚上连觉都不敢睡。他对那些戴水银眼镜和大檐帽子的人尤其警惕,远远地见了一个这样的人,立刻张皇失措地四下乱找退路。他的神经随时都处于紧张状态,对于那种冷不防发生的事情分外敏感,有时候身边有人冷不防咳嗽一声都能把他吓得一栽。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越来越深入地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因此他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接着,这个战战兢兢的人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防范。
他先是加固了所有的门户,每当临睡时都要将这些结实的门户牢牢闩好,并且反复细致地检查多遍,直到确认无疑了,才敢放心睡去。开始那段时间他还觉得这些门户可以信赖,所以睡得还算踏实,一般不怎么做噩梦,但是没几天便不行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明明临睡前闩过门了,而且以检查的形式做了反复的证实,但是半夜醒来,他又没把握到底闩了没有,再三回忆也不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总觉得这个关于闩门的记忆很可能是昨天的,越想越可疑,这种疑惑就像一阵阴冷的风袭得他浑身乱抖,结果是他不得不再爬起来确认一次。有时候一个晚上他要躺下起来地折腾多少回,才能把这个问题最后落实了,而这时天也差不多快亮了。这简直比做噩梦还可怕。由于日复一日的精神衰弱和睡眠不足,他开始变得憔悴,眼底的蛛网越来越红,而眼圈儿却越来越黑,猛一看上去好像被练过武的人封了两拳,熟悉的人每次见到他都说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终于有一天,于保长觉得不能就这么下去了,再不采取点儿什么措施,不等别人来杀他自己就先把自己折磨死了。这个萎靡不振的人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去了我们郑州最著名的熊儿河狗市儿,用一千斤粮食换回来一条据说是德国种的大狼狗。
这是一条罕见的狗,块头儿比张驴儿的驴都瓤不到哪儿去。据狗的前主人说,这条狗身上有一半狼血统,为了强化它从狼那儿继承过来的那部分凶悍,从小到大都被链子拴着没见过人,所以它现在看着谁都不顺眼,大老远闻见人味就想咬,而且非往死里咬不可,有一次把铁打的链子都挣断了。这条穷凶极恶的狗从这日起成了于保长的看家狗。最初这狗的丧心病狂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安全感,至少让他觉着黑夜不那么可怕了,特别是狗吠越猖狂,他觉得夜晚越安详。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又不行了。某天晚上他正要睡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这里面有个致命的问题。因为这个保长没干保长之前,就是偷鸡摸狗出身,对打狗特别有办法,光他要的狗命就比一般人一辈子见过的狗还多。从他所积累的关于狗的经验看,狗实际上是最没头没脑的畜牲,随便一个什么人,只要不是傻屌儿,略施小计就能将它们修理住。比如扔给它一个包子,只要这包子的馅儿是肉的,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毒死它;牵过来一条其他的狗,只要这狗是母的,就可以将它诱到僻静无人处,易如反掌地打死它。总之狗的这种可供人们利用的缺陷他知道的不下一千种。别说区区一条狼狗,就是换条老虎狗他也能把它打发了。此外他还认识这么一种人,所从事的职业就是专门卖狗肉的,简直天生就是狗的克星,无论多恶的狗一见了他们都吓得浑身乱哆嗦,俯首帖耳地任其宰杀。可是他这些日子竟然把自己的性命押在了如此不堪一击的狗身上,现在想想这是个多么大的纰漏啊,说那不好听话他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么一闪念,他立刻认识到狗这道防线形同虚设,而这一不可饶恕的疏忽,使得他等于毫无遮掩、十分醒目地突出在了仇人的视野里,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把他吓坏了,以至于他提心吊胆地熬过了这个不眠之夜后,发现自己的头发几乎愁得掉光了。这个愁眉苦脸的人等不及天亮就爬起来,贼头贼脑地溜进了区警察署。
于保长到区署是找高警长的,目的是托这个警察朋友帮他弄支枪。自从张驴儿杀人越狱之后,高警长晚上也不敢回家睡了,而直接把铺盖搬到了警察署,也就是说他吓得一点儿也不轻,所以对于保长的心情很理解。正好他和他的手下刚灭了一股持枪抢劫的溃兵,缴获了几支各种名堂的枪,便将这枪瞒下来一支,高价卖给了于保长,卖枪的钱则和手下人一起分了分。枪的名目叫做勃朗宁。这支佶屈聱牙的家伙别在裤腰里,确实使得于保长腰杆儿稍微硬了一阵子,至少不至于一天到晚连门都不敢出了。可是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维持了没几天,他又开始怀疑这支枪的可靠程度究竟有多大。因为他既然是从流氓这个词儿里混出来的,不用说对所有的流氓手段都了如指掌。根据他的经验,杀人这种事情并不是在人瞪着眼的时候当着你面干的,恰恰相反,它常常发生在人最不防备之际,比如一个人睡着了或者背着脸的时候。而枪这种东西,却只有在人瞪着眼的时候才管用,一个人一旦睡着了或者背过了脸去,那再好的枪对于他来说也失去了意义,就像耳朵对于聋子来说失去了意义一样。这么一想,他发现他的情形不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糟,糟得不能再糟了。他凭直觉预感到,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的眼睛什么时候瞪着什么时候闭着洞若观火,随时都可能乘他闭眼的当儿踅近他身旁,可是他在这无形的威胁面前干着急就是没办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得他的恐惧简直达到了极点。
于保长放弃了一切正常的生活。如果不是特别必要,人们很少见到他出门了,实在是不出门不行的时候,也只拣人稠的地方去,似乎只有挤在吵吵嚷嚷的人堆儿里,他才会感到稳妥和安全。即使窝在家里他的心也从无旁骛,而把精力全部集中到了如何进一步巩固他的防卫这件事情上。他先是将两道大门都换成了铁门,接着又将转圈儿墙头上栽满獠牙般的碎碗碴儿,最后索性把所有窗户都用麻石堵死,只留一条必须的出路,令不明真相的人看着这个院落已经不像个民宅,而更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总之,他所从事的已经不是一般的事情,而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一道多层次立体化的强大防线,首先是一扇铁青着脸的门和一堵龇牙咧嘴的墙,足以威遏任何觊觎之人;然后是一条简直可以称之为魔鬼的疯狗,足以将任何试图来犯者重挫于前沿开阔地带;再后是一座城池一般的堡垒,负责承受一切规模和形式的攻击;最后是一支杀伤力极大的枪,负责让一切明知故犯的人有来无回。即使是以防守能力而著称的乌龟也不过如此了。按说一个人一旦龟缩进这副重铠里,起码高枕无忧这话是敢说的了。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的话,那这世上就不再需要后来的人民保险公司了。可是于保长却正相反,随着保险系数不断加大,他的恐惧程度也不断加大。也就是说,他的外部防线越是坚固,他的心理防线越是脆弱,越保险反而觉得越不保险。当他的防卫能力强大到了无以复加的时候,他的承受能力也虚弱到了无以复加,越来越感到自己正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威胁和危险。因为这时他发现,杀人的方式并不是只有面对面置人于死地这一种,而是有很多很多种。随便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投毒,光这一个品种里的文章就多得可做几万言。比如他喝的水,都是由水夫推着水车送来的,每送一车水用石笔在他门上划一白道儿,月尾凭着这些白道儿结账。他的仇人只要在这上面做点儿小手脚,收买一个这样的水夫,就能把任何毒药投入水车里。再比如他吃的饭,由于他本人是个光棍儿,一直在门口小饭馆里搭着伙,这顿吃完了吩咐掌勺的下顿吃什么。他的仇人只要在这里头耍点儿小花招,乘着掌勺的稍微不留神,就能把点豆腐的卤水直接点到他的饭锅里。总之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而他所有的防范却一直局限于最寻常的那一种,也就是说一直假想着仇人可能会面对面地杀死他。事实上仇人很可能不这么干。有那么多不用照头就能杀了他的方法可供选择,万一仇人选择了这之中的任一种,那他忙来忙去这么些日子就等于白忙了。而且瞎耽误工夫还是小事儿,搞不好很可能还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强大的正面防范,反而迫使得仇人不得不把攻击方向迂回到他门户大开着的侧面来。换句话说,他的正面防范越是卓有成效,仇人从侧面对他下毒手的可能性就越大。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于保长越来越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包围过来,而他一切试图逃脱的挣扎都无济于事,这网的名字叫死亡。最后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除非他现在就死了,否则无论他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挣脱死亡的阴影。
于保长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病愈之后,人却瘦得没了样儿,两腮深凹下去,额头和颧骨却突了出来,衬得眼窝儿格外的深,说这是个骷髅架子都有人信,简直让狼见了都得掉眼泪儿。这时候已是夏天,也就是说接踵而至的整整一个季节都将阳光灿烂,可是由于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改变了这个人对周围环境的正常感觉,因此在他眼里,日子却阴沉得不能再阴沉了,整个世界又空旷又黑暗,而他则渺小得只有一粟那么大。在漫长得似乎无穷无尽的阴郁日子里,他被压抑得越来越喘不过气儿,简直就要窒息了。因此他每天都在诅咒,让这些个阴云不散的日子快点儿结束吧。终于有一天,这个仿佛生活在梦魇里的人再也撑不住了,草草收拾了一下细软,跟谁也没打招呼,丢下偌大一份家业,悄悄迁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