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冲小青年李任中在元宵节的晚上,兴高采烈跟着村上的灯会队伍,游到全行政村最边远也是最有风景的河口村来了。
李任中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因为他是平水冲文化最高家境最富的单身小汉子,他自认他是最能欣赏风景最能懂得美的,他认为在他的全行政村里,河口是最可以入画的地方,平时他只能偶尔在白天来,晚上他从没有来过。今晚不仅有灯会,还有满天的好月亮,还是一个温暖无风的使人心神愉悦的好气候,他要在今晚仔细欣赏夜的河口和河口的夜的灯火。
平水冲的有名滚龙灯的龙头已经上了河口的木桥了,河口的河很宽,冬天水也不小,河上架了一座很高很高的桥,从桥上往下看,令人头晕目眩,再加上水流很急,发出轰轰响声,外地来的人走这桥常常胆战心惊。这桥原来是一座独木桥,曾经不止一次发生过事故,那时河口村想修桥,没有钱,直到近几年经济好了,才修了一座有几块木板的宽桥,桥虽然宽了,但是离河床仍然很高,没有走过或是不习惯走这种桥的人,仍然会感到害怕。当然对于李任中,这桥在他的眼里只有美感,并没有畏惧。
此刻,平水冲的滚龙龙灯正在桥上,龙灯上的灯照映到河里,河里也就显出一条龙,这河下的龙,在流动的水影下,不停地游动跳跃,那闪闪的水光和龙灯的灯光,真像有条龙在这里活动,这景象令李任中着迷,他出神地看着,惊讶于他的家乡的美。这时对岸村子里迎接龙灯的爆竹炸响了,劈劈啪啪响彻河口的山谷,紧接着冲天炮和小焰火、礼花也响起来了。在竹林和树影里的人家,挂起了红灯,这红灯的光透过竹、树的枝条射过来,使人感到这里有一种迷幻的美。再加上这滚龙,这花船,这此起彼落的欢腾的歌和锣鼓,使这里的山和水,天和地都好像在欢度这元宵佳节,欢迎这活动着的闪光的龙灯队伍。
村里的隆重欢迎,使本来就爱耍的玩龙头的老大的劲头更足了,他不等过桥就在桥上玩起来,龙头一摆动,龙身龙尾当然都得跟着,龙一起舞,后面的锣鼓队、花挑子、旱船,莲花落以及扮演白娘子、许仙、孙悟空、猪八戒等等和踩高跷的人,也都不得不响应了。这热烈的欢腾的灯会就这样边舞边唱过了桥,在河口村摆开了阵势玩起来了。
李任中在桥这边看得呆了,他非常惊讶龙头老大的大胆,居然在这种高高的险峻的木桥上,就敢耍起滚龙来;他又很庆幸,这种难得一见的场面,让他尽情地欣赏到了,二十一岁的平水冲小秀才李任中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此时他看着这游龙,这活的火花,这惊天动地的鞭炮,这暄腾的锣鼓,这美妙的歌唱,这河水,这天空,这月光,……看着这充满着生活欢乐的画面,他的诗情也被激动起来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及构思诗句,忽然他背后被人推了一掌,有人在喊:大哥,你干吗不过去看?这声音清脆响亮,是一个女声。李任中没防备后面有人,他被这一推一喊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他的背后。这姑娘的面貌在月光下不很清晰,他只感觉她的两只灼灼闪光凝望着他的眼睛,他不认识这个姑娘,她的装束也不像本地人。她上身是火红的棉衣,下面是长长的黑裙,就凭这黑裙,就很特别,山里姑娘冬天绝对不会穿裙子。李任中看她梳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个头高大。现在他也看清她的脸了,她的脸色好像很黑。脸盘也很宽,但是她的整个脸型却又很吸引人,让人一见就难以忘记。
这姑娘看他呆呆地看她,不耐烦了,她说:我在问你话啦,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过河去?李任中心里觉得这姑娘好唐突,也不很礼貌,他也就不客气地说:我不认得你,我过不过河干你什么事?这姑娘忽地卟哧一笑,说:你这位大哥说话怪冲的,你不认得我,我就不能问你啦?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想过河去,可是我一人不敢过这桥,我想要你陪我过去看灯。李任中没想到这位姑娘是为过桥的事,他觉得她很坦白,而且她的笑容很美很媚,笑容里透出少见的天真,使李任中的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心里忽然一颤悠,自自然然也就跟着笑起来,他觉得在平水冲的姑娘中还没发现过这样的人。便笑着跟她说:你看起来像个大胆的人,怎么连这桥都不敢过?这姑娘附和着说:就是,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晓得为什么就怕这桥,我一上桥就头晕。李中任中说:有意思,那我就带你过去吧。这姑娘说:那就谢谢你啦。
这姑娘就跟着李任中上了桥,没走几步,她就嗔怪地喊:喂,你这大哥不能搀着我吗?这下面的水太响,又这么高,我头开始发晕了。李任中犹豫了一下,他虽然二十出头了,却还没有和任何年轻女子有过真正的接触,以他的条件,在平水冲追求他的姑娘当然不少,可是这个平水冲的小文人,却一个也不曾相中,所以到现在他还没有对女人动过情。今天无意中碰到这个怪姑娘,他不自觉地便听命于她了,当时他看她这样求她,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表现,他当然也不好退缩,他只好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胳膊,他一接触这姑娘的肌肤,一股异样的电麻似的感觉使他禁不住抖索了一下。她回头看看他,说:对了,这样我就不怕了。李任中想问她是哪村的,她没有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她主动先问他:平水冲年年玩灯吗?李任中这时也自然了,他说:也不是年年玩,今年年成好,大丰收,大家一商量就玩起来了。姑娘说:刚刚我在家门口望见玩灯的队伍,真好看,龙灯在田场上游,灯光一闪一闪,简直美极了,你说是不是?李任中说:是,很美,所以我在桥这边看。姑娘忽又摇头,说:我还是想近处看,我想看玩灯的人怎么玩,我要看灯也要看人……她的脚下碰到了一块断板,断板一晃动,她尖声叫起来:啊呀,你,你快扶住我呀。她几乎全身倾斜到他的身上,他赶忙抓紧她,她小心地迈过去,用手直拍自己胸口,回头看看李任中,那眼光有些怪,她说:你这人胆子也不大。说着她甜甜地一声笑,挣脱李任中的手,飞快地跑了,这时李任中才发现,他们已经过了桥了。
李任中也跟着到了河口村。
此时龙灯正玩得热闹,河口村的不大的场地上,锣鼓喧天,灯火齐明,家家门前都摆出了香案,香案上还摆放了香烟,有的人家还摆了冷碟,斟好了酒。整个村里,鞭炮声、锣鼓声和唱山歌的声音,响到半天云里,男男女女挤满了场地,滚龙龙头一会抬到半空,一会儿又俯到地下,一会儿伸一会儿屈,活活的一条火龙,龙灯一休息,其余的灯会戏耍,都活动起来了,玩花船的姑娘扭动腰肢,边舞边唱,小丑摇着破芭蕉扇跟花船里姑娘逗着嘴,忽荤忽素;踩高跷、挑花篮的打莲花落的以及蚌蚌精……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唱出本地的情歌,哥哥妹妹,情郎情姐的词儿满天飞,有的歌词叫姑娘们脸红,叫小伙轰然大叫,这里热气腾腾,人挤人,人挨人,有人就乘机在这个姑娘,那个嫂子身上某处部位掐一把,摸一下,被掐被摸的就尖声叫喊:砍头的,你捞姑奶奶的便宜,……那边又有人唱:
“哥哥河里撑竹排,
妹妹洗衣下河来。
人影掉在大河里呀,
一朵鲜花水上开。”
这边挑花篮的刚唱完一段,那边玩花船的又抢先接唱:
“姐在园里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砸了我的头,
有心就跟我上楼。
为什么要在墙外砸砖头?”
这些老调旧歌,却唱得人心里升起火焰,空气中都弥漫挑逗的暧昧意味。李任中挤在人群里,他并没有听歌,甚至也没有认真看灯,他不由自主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寻刚刚被他搀扶着过桥的姑娘,他现在手心里还留有她的胳膊上的凉润丰柔感,这感觉一直从手上钻进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青年男子的对异性的心神荡漾,这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不已。
李任中没有找到那个姑娘,却被另一个姑娘发现了,这位姑娘是他家开的编织厂的厂长,是李任中父亲心中已定的未来媳妇。这姑娘名叫方瑞,也是一个高中生,是李任中的同学。她极为精干,尤其是经济头脑比李任中强多了,所以李任中的爸爸对她非常信任,让她做了他李家的厂子的厂长,她长得也很漂亮,个儿颀长,皮肤洁白,在平水冲和李任中实在是很相配的一对。可是不知怎的,这个李任中就是没有对她动情,他很敬重她,佩服她,承认她能干漂亮,对她在表面上也很亲热,可是他在内心深处就是没有把她当作未来的妻子。他有他的梦中情人,这情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也心中无数,他只是在幻想会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意中人,走到他的面前,投进他的怀抱,这恋人使他心灵震颤,使他情怀激荡,热血沸腾,爱得天崩地裂。青年人这种浪漫情怀和浪漫幻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李任中因为幻想竟然连面前一位美好的姑娘,丝毫不为所动。到这晚灯会为止,他连方瑞的手都没接触过,这使方瑞都觉得不可理解。
今晚方瑞可能因为这情歌,因为这火热场面,撩拨得春心激荡的缘故,她便抛弃了一向端庄自持的严谨派头,主动走到他的身边,亲热地招呼了他,又主动把胳膊伸到他的胳膊弯里,像城里小青年谈恋爱那样挽起了他。方瑞的这种态度,使李任中吃了一惊,他觉得突然,觉得被她挽着不大自在,但是一向不愿使别人难堪的他,又不好表示不配合,于是他只好让她挽着,对她笑着,应和着她的谈话,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停止对那个唐突而又莫名其妙的吸引着他的姑娘的搜寻。
李任中眼睛在搜寻,脚下却跟着方瑞移动,方瑞对他说些什么,他也没听清,他的这种心神不定的样子,很快就被方瑞察觉了,她抬眼看他,发觉他在寻找什么,心里顿时起了疑惑。这时,她觉得李任中的手臂抖震了一下,他的目光定住了,她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只见对面的人群里有一个惹人注目的红衣女子,灯光在她的脸上闪来闪去,她的面貌看不真切,但是方瑞敏感地感觉出,李任中看的就是她,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姑娘。那边的红衣姑娘忽然也偏过脸来,她大约是有感应了,她的目光也向这边射过来,这双眼睛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明时有一道雪亮的光,这光在方瑞看来有一种野性,这光很显然是在和李任中交流。在方瑞眼里一向认为李任中在爱情上还没开窍,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汉子,此刻他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样,他看对面那女子时,眼里有一种火,有一种她不曾见过的光芒。他大约是因为发现了她,他的眼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喜,这惊喜显然是投向那边的女子的一种信息,这使方瑞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李任中也会这样!
方瑞早已在心中把李任中当作自己未来的丈夫。
那边那个穿红衣的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向李任中招手,李任中就从方瑞的胳膊里抽出手,对方瑞说了一句:我到那边去一下。也不等方瑞表示意见,他就向那边挤过去了。
剩下方瑞一个人,她陡然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差点就要追上去,一把把李任中抓回来。当然,她什么也没做,她是一个极有理智的女子。
李任中在人群里挤着,他看见那边那个红衣妹子笑嘻嘻地还在那里招手,她的手势和那笑容,突地使他心里涌起莫名的欢欣。他也不顾人家对他瞪眼,他用力推开别人,挤到这红衣妹子身旁,这红衣妹子像和他相处了一百年似的,跳着拍手:好极了,李哥哥,你真听话。李任中听她喊他李哥哥,又是觉得有趣,又是奇怪,她怎么知道他的姓了?她一下就猜到了他的疑问,她得意地说:我刚刚打听你了,你原来是平水冲的秀才,你家还是平水冲的富户。李任中看她那份天真,笑着反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她眉毛一扬:我不告诉你。这时正好那蚌精煽着蚌壳过来了,她指那扮蚌精的姑娘说,你就把我当作蚌精好了。李任中越发觉得这姑娘有趣,便打趣地说:蚌精就是田螺精,你就到我家做田螺姑娘好了。红衣妹子用手对李任中的鼻子一指:哈,想不到你还会沾人便宜,我才不到你家做田螺姑娘呢,你不是已经有了?说着她用手向那边的方瑞一指:你那位田螺姑娘好漂亮,听说还非常能干。
李任中知道她已经仔细打听过他和他家的情况了,他觉得这红衣妹子一定是个鬼精灵,他当即矢口否认,说:你说的是方瑞,她是我爸聘任的厂长,不是我的田螺姑娘,你别误会。红衣妹子忽地给他一个瞪眼,说:她是不是你的什么姑娘,干我屁事,我误会什么?李任中被她的话噎得无言可对,只得自己解嘲:好,好,算是我不对,行了吧?红衣妹更加不依不饶地说:我又没说你不对,你何必赔礼道歉?李任中见她巧语娇嗔,心里更觉得痒痒地甜蜜,他说不过她只有望着她笑,她看他这样,便扑哧笑了,说:你对我笑,不怕那位厂长吃醋?她说着大声地笑着就跑了。李任中也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竟然跟着她跑起来。
李任中跑出人群,她果然在前面,他向前猛一跑,没料她已停步,他收不住脚,一下撞到她身上,她哎哟一声:你要死了,你这个……你想把我撞到河里去呀!李任中说:对不起,我……红衣妹忽地变得一本正经地:别说对不起,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在招惹你。她这一说,李任中反到没词了。
两人站在河边桥头忽然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