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活过五十岁,胆子比刚落地的红嘟嘟的老鼠还小,杀一只鸡娃儿都要把肚子里的零碎儿呕吐出来的废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怎么会选择这黑灯瞎火的深夜,怀揣杀猪刀,拎着汽油壶,咬牙切齿地摸黑出门呢?
你猜对了。我要杀的就是狗日的丘保增,就是那个每天叼着纸烟,背着手,面皮被烧酒涨得像充血的龟头,威风凛凛地在丘坟岗和梨花镇上到处晃荡的我那个本家哥哥。你一定想起他了吧。像他这样的死皮赖脸的禽兽,你只要见过一面,就会烙在脑子里,拿刀子刮也刮不去的。不是说他长得多出奇,而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那张狗嘴里总是哼唧个不停,哩格隆,哩格隆,好像这世上的快乐都给了他一个人独占了,好像天上下石头也砸不着他一根毛发一样。
还有他那两个日本鬼子一样横蛮的儿子——空军和海军。你再不要说他们是我的本家侄子什么的,不!听见有人喊他们的名字我就恶心。在骨头里,他们早已和丘保增一起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狗急了还跳墙呢,兔子急了还红眼呢,乌龟急了还咬人呢。今晚上,我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说不定还能把他们爷儿仨一勺烩了。狗日的丘保增,你的死期到了,等不到天亮,你就会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睛的。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屋子。我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最后细细打量了一遍。由于刚刚把灯熄灭,屋子里黑洞洞的,我连个屁也没有看见。其实不用打量我也知道,屋子里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有了。前些日子,我早已把那些还有些用处的物件和不多的粮食送给了我的亲侄子四品和五品,同时分送给他们的还有这些年我从牙缝里抠下来的六百块钱。
我已作好了最后的打算。
我说,四品五品,叔把这些物件和粮食留给你们,把这点儿积蓄也留给你们吧。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也好给叔置口薄棺,把叔烧埋了。
叔你真的气糊涂了吧,不就是五百块钱嘛,值得这么惊官动府的?大不了咱不要了。再说你舍得把我弟海燕一个人抛下?四品说。
别给我提这个畜生,他已经死了!听到“海燕”两个字,我气不打一处来。抬腿狠狠地踢了脚边正在拱食的猪一脚,仿佛它就是我那一去无回的儿子海燕似的。那头猪一声哀号,倏地窜出了大门口。
可他总是你和我婶子的一脉骨血吧。四品说。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早知道他是这样的货,当年我就该把那一股子白尿甩到南墙上,晒干死他个东西。我虽然恨得牙根搔痒,但眼窝里的老泪已经止不住滚落下来。
钱这东西,你看它是钱它是钱。不看它是钱,它就是废纸!世界上比钱值钱的东西多哩,叔,你咋恁迷门儿,非一根筋拗到底呢?五品也把手上正在扒拉的饭碗放下了,眼珠子瞪得像牛一样望着我。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接过了我递过去的钱。
除了翻转一下身子就嘎吱作响的木床和床上的破棉被,屋子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关严实门,小心地落了锁,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寒风。
也许是逐渐适应了屋外的光线的缘故,眼前的漆黑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但天上低垂的星子,就是大路两边屋瓦楞上凝结的薄霜也清晰可见了,在星光下像数不清的鬼眼儿在眨巴,冷不丁看上去还真有些瘆人。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却陡然变得平坦了,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仿佛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细沙。风似乎比刚出门时更紧了些,从脖颈灌进领口,一直铺展到裤裆,所到之处都如刀刃划过,透心地凉。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胸口,却忘了手上拎着的笨重家伙。汽油桶重重地撞在挂在我胸前的手电筒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我赶紧把左手上的工具袋抓紧了,猫下身子,向路边靠了靠。
你知道工具袋里不仅装着老虎钳,打火机,电缆线,还装着我那把已经磨了许多天,拿到黑夜里也能照出人影子的杀猪刀呢,那是我干掉丘保增最得力的家伙,这一次,我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在梨花镇,丘坟岗算不得一个大村,从村东走到村西,要不了一支纸烟的工夫。这也是通常从我家走去丘保增家要用去的时间。如果在夜里,没有相熟的人打招呼,时间会更节省一些。
走到十字街口,我停了下来。累了,我得喘口气,反正一夜长得很呢,就让狗日的丘保增也多喘口气吧。我点燃一根纸烟。抽几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了那挺立在风中的电线杆。那儿有我几天前贴上去的一张布告,布告上还带着我的名字和沾血的手印呢。
布告不长,这里我不妨再念一遍给你听一听:
杀人布告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丘坟岗村丘保增欠本村村民丘达生500块钱债务长达17年不还,天理难容。现在,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判处丘保增、丘空军、丘海军父子三人死刑。限期执行。此文与任何人无关,我就替天行道了。
此布
村民丘达生
丘达生就是我。我就是丘达生。杀人布告从草稿到书写、张贴都是由我一个人完成的。那天我从梨花镇庙会上买回来最上等的红纸和墨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海燕上学时所用的毛笔,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布告整好了,第二天早饭时分就贴到了十字街口的电杆上。我当然很为自己的新鲜点子得意,狗日的丘保增,这回你总该吃木了吧,你只要把钱还我,这一天的乌云呼啦就散净了。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不会给你计较的。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转身子,一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丘保增终于没有架住我这一狠辣招数,老老实实把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亲手交给了我。丘保增满脸赔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不是人,哥对不起你啊,哥这回连本带息一起还你了。他猥猥琐琐的样子,活脱一个龟孙子转世。我说没什么,既然你知错了,我也不究讲了,以后咱们还是好兄弟,你还是我亲溜溜的哥哥哩……我亲昵地拍了拍丘保增的肩膀,把热腾腾的一碗白糖茶端到了他面前,“咚咚”的敲门声把我拉回了冷窖子一样的被窝。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板就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小侄儿五品,他正满脸酱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你知道我心里吼吼清的,我是在明知故问。
叔,那啥布告是你贴的?
我点点头,说是,叔就是要给丘保增点点颜色看看,还有他那两个虎狼崽子,叫他们不要以为就你叔我头发茬好剃。
你知道大伙儿这一天怎样捣你脊梁骨吗?
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理儿在叔这边,他们不瞎不聋,眼又没装裤裆里,能说啥球哩。
你是我亲溜溜的叔哩,五品说,我都不好意思把大伙的话儿转给你。他们都说快来瞧,快来瞧,丘达生真的疯了哩。
我疯了?我疯了也能把丘保增那狗日的杀了。我气愤地说,真的快给气疯了。
拉倒吧你,叔!牛皮吹得越大,丢人丢得越远哩,我都替你害臊!五品一口唾沫吐到地上,扭屁股出了大门。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操你八辈祖宗。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几天我走在街上,没有一个人主动和我搭话,他们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仿佛我干下了天底下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的手指戳到我的身上,戳在哪里,哪里就有血咕咕嘟嘟流出来似的,硬生生地疼,我的全身都在瑟瑟地抖,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了。
瞧好吧你们!我在心里说,我丘达生这回绝不会再装孙子的。
我走到电线杆前,扭亮电筒。我看见我的杀人布告还一个字不少地贴在那里,虽然红纸褪成了死人脸似的惨白颜色,边边角角也有了破损,但黑亮的字却异常清晰,仿佛刻进了钢筋水泥的心脏里一样。
但现在,它成了对我的最大嘲笑,在寒风中哗啦啦拍打着红肿的手掌,每一掌都结结实实地掴在了我这张老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把汽油桶放在地上,抬起手,就像扭丘保增的脖颈一样,痛快地抠去了布告里的“限期”两个字。
我这就要和丘保增做个了断。他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