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村子里的槐花开了，洁白，芬芳。我和穗子挑着一担槐花，一边走，一边吆喝：卖槐花哎——穗子娘正和我娘咬耳朵，这时候就停下来，看着我。日光从树枝的缝隙深处漏下来，一点一点的，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我感到一个光斑正好落在我的眼睛里，阳光变成黑色的羽毛，一片一片在我眼前掠过。我闭了闭眼。忽然，穗子娘叫我。她说，妮妮，长大了，给我家穗子做媳妇，好不好？穗子娘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我娘，飞快地把眼睛眨了眨。我有些生气。我看了看旁边的穗子，他的鼻子上是亮晶晶的汗水，他胡乱抹了一把，一朵槐花的蕊子就沾在脏兮兮的脸蛋上。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回，听几个女人在背后说婆婆。她们看了我一眼，说，妮妮，赶明得找个好婆婆。当时我就想，我要找穗子娘这样的婆婆。后来，这句话就被我藏在心里了。如今，穗子娘把这句话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这个时刻，这个场合，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我想起了她眨眼睛的样子。我生她的气。
一直到后来，也从来没有听过关于穗子娘的闲话。我是说，从来没有传出过，穗子娘跟谁。在乡间，这种闲话很繁盛，像田野里的草，无边无际地蔓延。穗子娘是个例外。有时候我常常想，穗子娘，她快乐吗？在秋叔面前，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猜不出。
只有一回，是个傍晚吧，我去她家。穗子不在，穗子娘在收拾碗筷。穗子娘背对着我，我叫了一声，她没有答应。我想她是在故意跟我闹。她总是这样的。冷不防她会忽然转过头来，微笑着，把你揽在怀里。脸上，是小孩子般的得意。我又叫了一声，她还是不答应。我就不叫了。我怀着一种识破诡计的自得，悄悄转到她的面前。我想吓她一跳。这时候，我看见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泪光闪闪。我们都愣了。我们没有防备。穗子娘抬起胳膊，她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把，说，簸箕里有花生，自己吃。
我就去找花生。我不敢看穗子娘的眼睛。她擦眼泪的样子，让人莫名地心疼。真的，当时我几岁？我都知道心疼了。
簸箕里是花生米。穗子娘把饱满的颗粒拣出来，做种子。我抓起一把，张开手，看着褐红色的花生米在我的指缝间慢慢漏下去。屋子里，是金沙沉陷般的寂静。穗子娘不再说话。她只是埋头洗碗。我坐在半簸箕花生米旁边，感觉时间变得粘稠，滞涩，它缓缓淌过，留下出人意料的痕迹。我看着穗子娘，她的侧影在黄昏的天光里慢慢没有了轮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一刻，她模糊了。穗子娘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我走。
这不是我熟悉的穗子娘。穗子娘，温绵，随和，在尘世间，她是俯身低就的。也因此，她看得清人情世故的每一个拐弯抹角之处。她洞悉它们，然后，抚摩它们，怀着深深的疼惜与同情。我所熟悉的穗子娘，她属于日常生活，芳村的日常生活。她系着蓝底白花的围裙，扎煞着沾满玉米面的手，微笑着，很安静地同人说着家常。她不应该有别的。尤其不应该，有眼泪。后来，我常常想，穗子娘，她究竟——为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