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里要来外国人!
一天早上,孤都镇里突然冒出这么个惊人的消息。接着,如同伤寒杆菌爆发了一样,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镇子。每个受到传染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激动,急不可耐地发烧,迫不及待地将病菌传染给下一个人。于是,镇子里的人像刚复活的苍蝇一样,没头没脑乱嗡嗡地飞来飞去,传递着“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于是,街道上、马路边、小巷里、大树下,甚至一些厕所的门口,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两人见面后,神秘兮兮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以严肃的语气说:“知道吧?镇里要来外国人。”另一个人也必定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说:“嗯,是要来外国人。”前一个肯定地说:“真的。是要来外国人。”后一个也符合着肯定说:“真的。是要来外国人。”然后,两人再对视一眼,分道扬镳,各自去找下一个目标。就这样,“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不停地被人们不厌其烦地传播。早饭时,消息终于传入了书记和镇长的耳朵。是政府食堂的大师傅老孙告诉他们的。
“哎呀,镇里要来外国人了。”老孙为书记和镇长端上饭菜后,在围裙上擦着手,装出无意的表情,说。
“哪里要来外国人?”书记拿起筷子,随口问。镇长也侧着头望着老孙。显然,他们没听到这个消息。
“怎么?你们不知道?”老孙诧异了,“外国人要来的事情,你们不知道?”
“外国人要来?来哪里?”书记问。
“要来我们这里。”老孙之所以在书记和镇长跟前提外国人要来的事,无非是想确认消息的真实程度,看看书记和镇长准备如何接待外国人,然后去向大家透露,满足一下政府工作人员的虚荣心,可没想到的是书记和镇长还真不知道这么回事。
“哎呀,镇里都吵翻天了,你们咋还不知道?”老孙真诚地焦急起来,“这个……”他不由得搓起了手,“唉……这个……咋能不知道呢?”
“什么?”这回是书记和镇长诧异了,他们互相对视半晌,问老孙,“你是说,外国人要来咱们镇子?”
“是。”老孙说,“是外国人要来咱们镇子。”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镇长说。
“对,哪里来的消息?”书记也问。
老孙听他们的声音严厉了起来,再看看他们阴了脸,确信书记和镇长确实不知道“镇里要来外国人”的事情,他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我听街上人说的,满街人都这么说……”他望望书记和镇长,两人的脸由阴沉转向了震惊,老孙赶忙补充说:“真的真的,人人都知道……连捡破烂的毛蛋,拾大粪的狗子……都知道……三岁娃都知道……”老孙所言不虚。事实就是这样。“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被孤都人反复地传播,确实达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老孙就是在早上去厕所的时候,从拾大粪的狗子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连捡破烂的、拾大粪的都知道?”书记问。
“对……”
“连三岁娃都知道?”镇长问。
“对,是这样。”
天哪,真是出了怪事!“镇里要来外国人”在孤都已是人尽皆知,而他们作为孤都的最高长官居然还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吗?书记和镇长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去!唤文书来!”书记啪地将筷子拍在饭桌上。三条腿的小圆桌惊慌地跳了起来,桌上的饭菜大移位了。书记和镇长面前的米汤碗兴奋过度,泼出了大半,差点就泼在镇长裤子上。镇长迅速移开腿,米汤滴滴答答地洒在地上。
“去!唤文书!”镇长也怒喝一声。
书记怒喝的时候,老孙身子颤了颤,缩下去一截,怔住了。镇长的怒喝惊醒了他,他赶忙挺直身子,一转身飞快地奔出门去。
“咄咄怪事!”书记愤愤不已。
“咄咄怪事!”镇长也愤愤不已。
文书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单瘦,文弱,挂着一幅眼镜,拘谨而且怯懦。
“镇里要来外国人,你知道吧?”书记问。
“知道。”文书小声说。
书记和镇长又对视一眼。看来,他们的确是孤都镇里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知道?!”镇长颇然大怒,“知道怎么不上报!”
“这……”文书试图解释,可镇长实在是气坏了,不容他开口。“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渎职!对上级领导隐瞒重要情况,这就是渎职!渎职是要负责任的。假如造成了后果,还要负法律责任!你能承担得起吗?”镇长比文书大不了几岁,但发起火来老练、成熟。这得益于他在政府部门的历练。他做过一个副县长的秘书,经常被副县长训斥,长久的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了训斥人的本领。“镇里要来外国人,这事还小吗?对咱们镇来说,这事比天还大!可你为什么不上报?!”镇长几乎没有停顿的训斥了文书二十多分钟,忽然瞥见书记,住了口。文书赶忙要做解释:“这个……没有……”但是没容他组织好语言,书记接着训斥起来:“这个什么?”书记年龄稍长,声音低沉,同样不乏严厉。“镇长批评得不对吗?文书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上传下达。可是你是怎么做的?还没有给我和镇长上报,就把消息泄露了出去,闹的满城风雨。这是什么行为?是泄密!泄密的话,是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理的。”
“就是。”镇长说,“现在满镇子人都知道要来外国人的消息,可我们还不知道。局面弄得十分被动。你说该怎么办?”
“镇里要来外国人,这个消息很重要。”书记说,“你怎么就敢将它泄露出去呢?难道你能处理了这样的事情?”
“对。看来让你做文书是屈才了。”镇长说。
“对,看来我们两个是要让贤了。”书记说。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文书委屈极了,一会儿这个不是,一会儿那个不是地想申辩,但是书记和镇长你一通我一通地争着批评,如同疾风骤雨一样,根本没有他申辩的机会。文书只好闭了嘴,忍着眼泪的听他们批评。两个小时后,书记和镇长的火气泄了一点。文书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但他被训斥的头脑发昏,结结巴巴解释了十多分钟,书记和镇长才知道,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并非来自上级的通知,而是来自民间的流言。书记和镇长松了口气,挥挥手,让文书去了。而此时,年代久远、本身结构松散的小饭桌在书记和镇长轮番的拍打下,完全的散了架。桌上的饭菜也全洒了。一直躲在门外的老孙,此刻溜进来,收拾起饭桌。
“空穴来风!”书记恨恨地说。
“造谣滋事!”镇长也恨恨地说。
“闲散日子过得久了,唯恐天下不乱!”书记说。
“这个谣是谁造的?应该彻查到底,严肃处理!”镇长说。
“对。彻查到底,严肃处理!”书记说。
于是,文书又一次被召唤前来。书记和镇长询问,消息来自何处,又如何风起云涌?文书供出老孙,老孙供出拾大粪的狗子,狗子供出捡破烂的毛蛋,毛蛋供出扫大街的破老汉,破老汉供出打铁的恓惶赵,恓惶赵又供出杂货铺的歪脖刘……怎么都是些社会底层人物呢?书记和镇长查着查着失去了信心,越发觉得这是谣言。但是,晚上的时候,书记和镇长就不这样认为了,因为他们查到了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香飘四海饭庄的老板二寡妇。
怎么就是二寡妇呢?书记和镇长觉得不可思议。
二寡妇是镇里唯一的美人,书记和镇长一直这样认为。二寡妇个头高挑,皮肤嫩白,三十多岁的人了,脸上还没有一点皱纹,还嫩的能拧出水来,这和许多农村妇女相比,简直算是奇迹。更重要的是,她身体结构合理,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该翘的地方翘,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鞋底绑了棉花,十七八岁的女娃也望尘莫及。二寡妇还会打扮,能赶得上潮流。孤都距县城三十多公里,交通又不怎么便捷,消息也不怎么灵通,但是,假如县城上午流行穿短裙,那么最多到下午,二寡妇肯定会穿着短裙在镇子里晃荡;假如县城下午流行纹眉,那么最多到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就会看到二寡妇纹的眉。至于二寡妇如何得到了这些信息,又如何很快地赶上潮流,孤都镇里无人能知。这么一个自身条件不错,又不甘落伍的女人,自然是孤都镇里高傲的白鹤,也是镇子里人人向往的女神。真的。对镇子里的年轻人而言,能被二寡妇瞅上一眼,那就是莫大的荣幸;能和二寡妇说上几句话,那就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倘若能被二寡妇吆喝着干点杂活,那就是十世修来的机缘,年轻人恨不能提着鞋子拼了命地娶做牛做马。二寡妇抓住人们仰慕的心理,开了饭庄,自然是食客如云,生意兴隆,不足年余,收入逾万。收入逾万,这在大都市里不算什么,可是,在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孤都来说,就是天文数字,足可与大都市里的千万、亿万富翁相提并论。人们在提及二寡妇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她一跺脚,踩翻了整个镇子。
一个女神,一个富翁,一个聪慧的女人,怎么会散布“镇里要来外国人”这样毫无意义的谣言呢?书记和镇长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觉得问题有些棘手,没办法严肃处理。因为,他们领教过二寡妇的厉害。
孤都地处渭北旱塬残塬区,像张烙饼,或者像个飞碟,四面环沟。主种小麦,没什么工矿企业,农民收入微薄,政府财政困难。政府干部经常领不到工资,所以也没心思上班。书记和镇长刚到孤都的那一年,政府基本处于关门状态。除过一个小文书守个电话外,其他干部要么做了生意,要么躲在家里,政府冷清的连山里的破庙也不如。书记和镇长决心改变这种颓废的面貌,要求干部按时上班。干部没什么条件,只是说,不发工资饭怎么吃?书记和镇长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二寡妇的饭庄。让干部去饭庄吃饭,年终结算。既解决了干部吃饭的问题,又不要当下付钱,一举两得,岂不美哉?去和二寡妇一商量,二寡妇慨然应允。就这样,干部上了班,政府正常化了,书记和镇长万分高兴。但是,年终时候,问题出现了。政府欠二寡妇一万多元。镇长大吃一惊,说:“怎么这么多?你肯定胡记账了!”
一句话说得二寡妇生了气,说:“放你的狗屁!你到镇里打听打听,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啥时候坑过人、蒙过人了?你们政府欠钱的事咱先不说,咱先把我的名誉的事说清!”要拉镇长去街上论理,看看哪一笔是胡记了。镇长慌了。真被二寡妇拉上了街,自己的脸就丢尽了。脸丢了,又怎么当这个镇长?镇长赶忙给二寡妇回话。可二寡妇是铁了心的要账,所以不依不饶,非要拉镇长上街。镇长无奈,只好随二寡妇出了门。但是,镇长就是镇长,路过厕所的时候,镇长突然地堆二寡妇说了声:“你先走,我去趟厕所。”不等二寡妇回过神来,拔腿冲进了厕所。进了厕所镇长才发现,书记早就蹲在厕所里,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惹不起吧?”书记说。
镇长恼着脸没说话。
“别生气了。”书记递上一支烟,说,“我算过了,你也会来这里,所以,我装了两包烟。”
“老奸巨猾。”镇长说着,接过了烟。
镇长拔腿一跑,二寡妇反应了过来。不过,她没生气,而是搬了个小凳,坐在了厕所门口。然后对厕所里喊:“你在厕所里待着,我给你站岗,咱看谁能耗过谁。”
蹲在厕所里的镇长和书记傻了眼。半晌后,书记对镇长说:“我有一招。”
镇长望望书记,说:“我也有一招。”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二寡妇开始以为只是闷住了镇长,时间不长久知道还闷住了书记。是镇长暴露了书记。镇长在厕所里蹲了小半天,蹲得小腿发酸,看看书记,依然稳如泰山。
“没蹲厕所的功夫,咋能当官?”书记小声说,“我这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
镇长忽然生了气。让自己一个背这个名声实在委屈,于是,镇长大声地问:“领导,咋办?”书记望望镇长,明白了他的用心,使劲的摆手不做声。镇长则做出焦急地神情再三询问。书记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小子,非要把我出卖了不可!”镇长笑了。
墙外的二寡妇也笑了,说:“以为闷住了一只王八,没想到闷住了两只。”书记说:“好了,别糟蹋人了。我们这就付你的账。”两人出了厕所,将政府门口的一片树林作价,顶给了二寡妇。
现在,散布谣言的是二寡妇,怎么办呢?两人觉得得罪不起,只好不了了之。但是,第二天早上,书记和镇长又有了新的想法。因为,倘若是一般人造这样的谣,他们完全有理由不相信,可是这个谣是二寡妇造的,他们就不能不重视。毕竟二寡妇是孤都镇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所以,两人商量再三,觉得还是问问二寡妇为好。于是,他们去了二寡妇的饭庄。
二寡妇倒是不计前嫌,见书记和镇长光临寒舍了,炒了两样菜,端上一壶酒,请两人小酌。两人也不推辞,喝了几杯,然后问二寡妇:“镇里要来外国人,是你说的吧?”
“是啊。”二寡妇没有否认。
“你怎么知道要来外国人呢?”书记问。
“牛二。牛二告诉我的。”二寡妇说。
“噗——”书记刚抿进一杯酒,这下全喷了出去。
牛二?牛二是什么人?十多年前,牛二还是十八九岁的青年的时候,批斗会正开的如火如荼。有一次,牛二去参加批斗会,无意中将“红宝书”坐到了屁股下面,结果受到了批判,头脑变得不正常起来。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居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书记和镇长觉得好笑之外,认为孤都人头脑出了毛病,至少是缺乏明辨事理的态度。他们决定终止对这件事情的调查。
“毫无意义。”书记说。
“无稽之谈。”镇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