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青从小长大的那个灰扑扑的小院,在镇上街道的背后,紧挨着一条河。小院的围墙是黄土造就的,看起来毛毛糙糙;院子里有一株梧桐,下面栽着父亲从乡政府大院里弄来的几棵鸡冠花。两座房子,一间正房朝着大门,一间厢房略低些,也是黄土造就的,但都是砖铺地,而且收拾得比一般农家要整齐得多。
韩玉青的童年时代常坐在这个小院里,院里静悄悄的,因为猪圈已被挪到了外面,而养的十几只鸡呢,只要早上门一打开,它们就跑得没了踪影,甚至蛋都要下在外面,常常被淳朴的村人给送回来。母亲坐在她旁边纳鞋底,梳着那时流行的“剪发头”,短短的头发衬着她的脸又圆又大,但韩玉青还是喜欢凝望她,她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忧郁,她的面容是温柔慈祥的。不像父亲,总是板着一张刀条脸,目光冰冷而严肃。韩玉青有些怕他。韩玉青感觉母亲也怕他,只要他一回来,母亲就忽然忙个不停,不让自己有一刻的空闲。
屋子前面那条不算小的河是韩玉青喜爱的。夏日黄昏,他们一家人总要在那儿呆上好多时间。河对岸的高坡上是一个屠宰厂,不时有拉满猪的三轮车从河边“突突”驶过,母亲开始还有些担心,但看到韩玉青一脸无辜地往那儿瞅的时候,母亲的心便平静下来。韩玉青经常坐在河边捞虾,用一根把儿很长的漏勺,在河里捞来捞去。而母亲和已上中学的大女儿则坐在她后面陪伴她。姐姐看书,母亲还在纳鞋底,但她却常常停下手来,用忧伤而慈爱的目光偷偷瞅这个女孩。
小韩玉青长得并不漂亮。她的整个右脸颊都是暗紫色的,不过她的下巴尖尖的,有一对小鹿般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要莫名闪过一丝惊恐,这让人不由就产生了怜惜之情。此时,她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沉浸在钓虾的乐趣里。
她八岁上学,时光过得又乏味又迅速。她每天走出小院,走上街道,走到对面商店后面的小学校。她走起路来左胳膊是架着的,跛了的右腿像鸭子的蹼一样一摆一摆的,看起来很滑稽,但店铺里没人敢笑她,因为她爸爸是副镇长,而且韩玉青本人也很乖巧,见人总要先甜甜地一笑。她学习一直很用功,在家里做完作业后,就描摹书本上绘的漂亮图案,有时还要站在大门口朝河里望望。她的姐姐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替得了瘫痪病的母亲料理家务。已有几个媒人到家里给姐姐枝青提亲,都被她婉言拒绝了。韩玉青扭过脸来,她惊讶地发现:姐姐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而且脸上都有那种动人的忧郁。
韩玉青也接到一些同学的邀请,邀请她到她们家里去玩。她去了几次后,就不去了。因为她看到他们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她一下子低下了头,显得十分拘谨。因此,她跟同学关系并不融洽。
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她上初中、又上高中,更加强烈了。别人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她如芒在背,除了上厕所、吃饭就长久地呆在教室里,这使得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多少挽回了一些自信。
在十八岁高二那年,她突然被一个男孩所吸引。他是高三的男生,是一个长得很帅但有些邪气的男生。有一次在学校图书馆看书时,她正好坐他旁边,他冲她微微一笑,那种漫不经心的邪气的眼光攫住了她的心。她坐在他身边感到幸福,又感到不自在,还有一些苦恼。
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在学校门口的商店买本子,看见门外有个农妇推着三轮车在卖苹果,央求看门的大爷开了门,出去买了几个苹果。当她提着塑料袋要进去时,一抬眼远远看见了那个让她心动的男孩,他还穿着红白相间的T恤,很耀眼,此刻,他胳膊里还搂着一个她熟识的邻班女孩,黄头发、黑短裙,打扮得像个小太妹。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地笑着,看样子是去学校上边的饭馆吃饭刚回来。韩玉青的脸蓦地滚烫滚烫的,她扭头就飞快地走了回去。
本来走路时她的身体就左右摇晃,这下更厉害了,似乎偶尔一缕风,就能把她刮倒。同时,她的眼里涌满了泪。但她使劲眨巴着眼睛,想把它们咽回到肚子里。
她下决心退了学,她的家人没有反对,因为父亲已经调到别的乡当镇长,姐姐也去乡政府上了班,瘫痪在床的母亲确实需要人照顾。她回家后,让母亲指点着织毛衣,尽管她的胳膊弯曲得不顺溜,但她还是学会了织毛衣。
离开学校的第二年,久病在床的母亲与世长辞,这对韩玉青是个不小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看着母亲用过的东西热泪长流。作为平生第一件大事,她备尝了噬人心骨的痛楚。
过完母亲的“五七”后,韩玉青的姐姐便帮她在街上开了一个小商店,卖烟和酒,这本来是韩玉青最不喜欢的东西,但姐姐却说这两种东西利润大,有做头。韩玉青便不吭声了。街道上的商贩对她都很客气,她也十分殷勤地回报他们微笑,并且在他们要烟要酒时,她都是以进价给他们。因此,韩玉青的名字在被前后不过长五百米的街道上响了起来。日子过得有条不紊、顺风顺水的。
不管生活有多少痛苦,但它终究是美好的。不是吗?韩玉青意识到了这点,因此她热爱起了生活,眼前一点一滴的微小快乐都能令她心满意足。比如:养的栀子开花了;买了一条漂亮的头巾;甚至听到久违的布谷鸟叫声……啊,这一切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