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十二条汉子,十二条汉子每人挑一副担子:一色的单衫、短裤、坎肩、草鞋。箩筐是特制的,防水。箩筐口又用油毛毡盖得严严实实。箩筐里装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什么?是……食盐。原来近年以来,据说是日本人阻了路,食盐运不到这一带来了,这一带的人们只好运动腿杆子,到五六百里外叫白牙寺的地方去挑。
扁担“吱悠吱悠”地合奏着,似还和谐。十二双腿不紧不慢地搬动着,移一步腾一股烟尘。正是农历八月天气,溽暑还没有消退,又近中午,挑盐客们身上汗还不要命地流?还不口渴、喉干?如果路边有井水,还不牛灌一气?这地方叫猴子岩,山脚到山腰的悬崖绝壁只有猴子能够攀缘。绝壁上头却横着一条还不算窄的路,路与上面的斜坡接界的石缝里,天生一股好泉水,水在天然的石盆里荡漾,映照着蓝天,当然也能映出喝水人的脸,水底还有虾子游弋。年纪最小的挑盐客肚皮喝够了水,拍一拍鼓起来的肚子,发出嘭嘭的响声,像拍羊皮绷的鼓。他又忍不住从水里捉虾子吃,笑着说:“谁说挑盐客只喝鱼汤?还有虾子吃呢,吃的是全虾!”望柏望着侄儿,又爱又疼地笑起来。
四十来岁却已有点驼背的邱年贺提议道:“山坡上的林子里凉快,索性歇一歇再走吧!”大家都赞同。山坡上是密密的森林,杂在针叶林中的阔叶树摇着扇子招风。
“在这里睡一天都愿意!”瘦长的丙宝说着就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甲宝为弟弟捉爬在裤腿上的黑蚂蚁。
十二条汉子或躺或坐,有几个很快轻轻地打起鼾来。林子里只有秋蝉有气无力的绵长的声音。
邱年贺没有睡,只是靠一棵树坐着。作为这队挑盐客的领头人,他有责任关照大家,包括关照大家的安全。
有脚步声!
邱年贺警觉地扭头一看,小路的另一头走来一队人马。土匪!……不是土匪,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来了!”邱年贺一边喊着一边跳将起来。其他人都陆续站起来,丙宝已进入了梦乡,被哥哥甲宝强拉起来。羊皮紧偎着叔叔望柏,望柏感受到他身子的颤抖,就小声说:“别怕!”
望柏说:“我们先别动,也许他们不会惹我们。”“还是拿扁担!”邱年贺坚决地招呼大家。
十二条汉子就走到路上,从各自的担子上取下扁担——十二条被汗水浸红的磨得放光的扁担。
邱年贺让大家仍然到山坡上去,以为那里更适合做战场。十二条汉子就又走到山坡上,不成队形地站着。日本人也上了山坡,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于是这些挑盐客,胆小的望着领队邱年贺,胆大的才敢抬抬眼皮望一望朝他们走来的日本人,邱年贺则睁着眼睛瞪着日本人。
日本人的步枪上上着刺刀,刺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别怕!”邱年贺小声说,“我们是十二个,他们只有十个!谁也别跑——大家要有难同当,”他还特意看一眼四至和望柏,因为他俩有功夫。
年纪最大的望柏说:“有难同当,当然有难同当!”
可是有人挪到一棵树后,想溜。
“余业,你不要开溜!”邱年贺厉声制止,“你也跑不赢他们的子弹的!”余业不听,转过身撒腿就跑。
“你的别跑,死啦死啦的!”一个日本人拉动了枪栓。
余业跑到悬崖边,眼看就要往下跳了,但是,枪声也响了。余业栽倒了,长长的身子前半截悬空,后半截斜斜地搁在悬崖上面,穿着破笋壳叶草鞋的脚还在乱蹬。
邱年贺于心何忍啊,就走到一个仁丹胡——他猜他是个头头——面前,指着余业,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说:“我去把他拉回来吧!”余业虽做得不光彩,但不是园子里的菜也是园子里的草啊。
望柏也说:“去把他拉回来吧!”说着就要动身。
那个仁丹胡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另一个日本人就横着枪拦住望柏。邱年贺绕过那个日本人,要去拉余业。又有一个日本人把他拦住。
这时候,余业的脚蹬得厉害一些了,他的前半截身子似乎更向下倾斜了。如果他还那样蹬,只怕会栽下去的。
望柏又要绕过那个日本人,去救余业。
这时余业的脚猛蹬了两下,就只见他前半截身子幅度更大地往下倾斜,往下倾斜……终于前后不能平衡,栽下去了。
那个仁丹胡对另一个日本人说了句什么,那个日本人就走到崖边,然后是一声枪响……
“余业啊!”“余业啊!”好几个挑盐客都悲怆地喊。
“你们的别喧哗!”那个仁丹胡用中国话对挑盐客们说。
“弟兄们都别怕,听我的!他们要对我们怎么样,一个对一个,我们用扁担,和他们拼!我们死,也不能白死!”邱年贺向前一步,扁担往地上一杵,大声地说。
“你们的,扁担的放下!我们的讲文明的,要和你们亲善的,不会怎么样你们的!”说话的还是那个仁丹胡,他又对他的同伙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同伙马上站成队,齐刷刷地端起枪,一律对着挑盐客们。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挑盐客们,有的身子战抖得像筛糠,有的已经面如土色了,能镇定下来的不过两三个。
“扁担的放下!”仁丹胡又喝道,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丙宝想把扁担放下,被他哥哥甲宝止住了;羊皮也想放下,被他叔叔望柏止住了。
“你们的挑了什么,我们的看一下!”仁丹胡说。
于是就有另一个日本人走到一副担子旁边,掀开盖箩筐的油毛毡,撮出一粒白色的晶体,仔细看了一番,又用舌头舔舔,又捏一粒给一个同伙看。那同伙也看了,也舔了,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就一起喜滋滋地对仁丹胡说了一句什么。那仁丹胡也高兴地说:“正如一句中国话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然后就对挑盐客们说,“你们的,都挑着盐跟我们的走,给我们的送到指定的地方的,奖赏的,大大的有!”
挑盐客们一时没有人说话。
“怎么,不愿意?那你们的都别想走!”仁丹胡说。
“我们的盐不会给你们!”年近六十的望柏说。
“我们的盐不会给你们!”邱年贺也说,“我们辛辛苦苦挑来的盐……”似要和他们讲道理。
挑盐客中有人对邱年贺说:“年贺叔,就依了他们吧!”望柏瞪了那人一眼。那是他的侄子羊皮。
邱年贺也瞪了羊皮一眼,说:“不能给他们!”又对大家说,“弟兄们,我们的盐不能给他们!一担也不能给!我们不怕他们,一个对一个,和他们拼!”邱年贺说罢一挥手,率先冲上去。三十来岁短小精悍的四至也冲上去;望柏则俯下身子成蹲虎式,不知要做什么。
邱年贺的扁担猛地斜劈在一个日本人颈上。他再要劈,“砰”地一声,枪响了,子弹射进他的胸腔。他摇晃着身子,转头要对伙伴们说什么,“砰”又一颗子弹向他射去,他踉跄几步,倒下了。
四至和望柏都愣了一下,然后就走到他跟前。“年贺,年贺!”望柏喊。这时候,余下的几个挑盐客有的想趁机逃跑,但是,几支枪也分别对准他们。
“你们的谁也别动!”仁丹胡声音沙哑地喊。四至和望柏也被拉开了。
“扁担的,统统的扔得远远的!”那个仁丹胡喊。
丙宝身子颤抖着,他率先把扁担扔掉,还表白似的把手掌也摊开。羊皮也扔了,扔得远远的。
其余的,欲扔不扔——有一条扁担,终究是个依靠啊。
“我的喊一、二、三!喊到三,你们的就扔!不扔的死啦死啦的!”仁丹胡一脚把一棵酒杯粗的松树踹断。
而有八支枪口,分别对着八个挑盐客的胸口。
“一、二、三!”
一根扁担扔了,另一根也扔了,所有的扁担都扔了。像八条僵硬的蛇。
没有一丝声音了。蝉不鸣了,阔叶树的叶子也不摇了,但有些挑盐客的耳朵内“嗡嗡”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