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苗的辈分问题,是一个复杂而又模糊的问题。
当然,这不能怪石根苗,石根苗本人无权决定自己的辈分。问题之所以搞得语焉不详扑朔迷离,完全是根苗他爹造成的。现在他爹死了,这个问题也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想翻案都难。
若干年前,在皖北一个小村子里的一间破草房子里,根苗他爹石磙抱着刚满月的小根苗,一边亲着根苗的屁股蛋一边大发感慨:嘿嘿,嘿嘿,八亩地长了一棵荞麦,你真是我的独根独苗啊!就是那天石磙毫不犹豫地给儿子起了“根苗”这个名字。石磙又亲了一下根苗的屁股,然后紧绷着嘴唇轻轻噙起儿子的小鸡鸡,“啵啵”地一下一下亲个没完。根苗他爹忽然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陈年老账,转回头对躺在床上的古秀花说:对了,咱根苗随谁的辈呢?
古秀花被他问得一愣怔,刚剥好的一个鸡蛋只塞进嘴里一半停住了,另一半还在外面用食指托着,她瞥一眼站在屋檐下的男人,把整个鸡蛋又吐到手里:是啊,随谁的辈呢?然后她自己把不住先笑了。
按理说根苗当然应该随他爹的辈,可那样的话根苗就得喊古秀花嫂子。
古秀花并不是石磙的女人,古秀花是石洪喜的女人,而石洪喜是石磙的族侄。石榴湾二百来户人家除了西头一户姓刘的早年逃荒到这里扎根以外,其余的都姓石,一脉相承,辈分丝毫不乱。姓石的人家共有四大门,这三门都是人丁兴旺,唯独四门的人像霜打的麦苗就是不发棵,连续几代单传,到了石磙这一代干脆连个女人也找不到了。眼看祖宗的香火就断送在自己手里,三十五岁的石磙急得像过不去河的狗到处溜达。某个夏天的某个黄昏,石磙一不小心溜到了村西头的小河边,看到了干完活在河边洗脸的古秀花。古秀花骄傲地撅起的圆屁股,以及无意间露出的一截白肚皮,一下子就让石磙受不了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石磙就把古秀花拽到了棉花地里。压抑多年的洪流一朝喷发,加上深厚的历史使命感,使得石磙激情昂扬,威猛无比。完事之后,古秀花仰躺在棉花地垄里一动不动,石磙以为自己弄出了麻烦事,吓得不行。好半天才听古秀花长出一口气:哎哟我的娘啊,死了也值了!
一个多月后古秀花怀孕了,在确定是自己的骨肉之后,石磙当然不放弃这也许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传宗接代的机会,于是他变卖了家产,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古秀花一路奔到了皖北。
孩子生下来后竟然是个白胖小子。借鸡下了个金蛋,借钱买彩票中了头奖,直让石磙对古秀花感恩戴德。至于儿子随谁的辈,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我石磙的后就行了。
想到这一层,石磙不由得对着古秀花咧嘴一笑:管他随谁的辈呢,反过来让我给他当儿子都成。
根苗两岁的时候,石磙带着古秀花回到了石榴湾。古秀花仍然跟着石洪喜过,因为她前边还有个儿子。石磙抱着小根苗一进村见人就说在东边寨墙根下捡到了一个胖小子,乐得屁颠屁颠的。尽管古秀花早石磙半个月回石榴湾,仍免不了人们将他们联想到一块。至于以后的日子里古秀花思子心切与石磙藕断丝连的事也时有发生。人多眼杂,说不准哪一天被谁半夜起来解手碰见了,再加上与先前的种种疑点相结合,哦,原来是这样啊!村里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石洪喜当然也不是傻子,可是两年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他是受够了,再说老实人娶个媳妇也不是易事,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按照石磙的辈分往下推,石根苗理所当然是“洪”字辈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在石榴湾,洪字辈也算比较长的。很久以来,尽管众人对石根苗的辈分问题有诸多质疑,但苦于没有事实根据,也只能背地里议论罢了。后来石根苗结了婚,老婆杨兰妮也挺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眼看着枯木逢春发新芽,呈现一派枝繁叶茂的发展势头,石磙了无遗憾地撒手而去。
石磙死后,石根苗的辈分问题进入了一个过渡时期。石根苗开始对古秀花表现出了一些血缘亲情。那时候石洪喜也已下世,古秀花跟着二儿子石守业过,守业老婆待她并不好。石根苗看不惯,却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参与古秀花家的内政事务,只能偷偷照顾一下她。逢年过节,他都要偷偷给古秀花几个零花钱,平时上街割了几斤肉,也要分一半让小儿子给送去。中午杨兰妮包好了饺子,石根苗亲自盛了一大碗,叫小儿子铜生过来:去,给守业家妈送去!记住,一定要交给守业家妈!
好,记住了!铜生得令捧着饺子碎步跑去了。
一会儿功夫,铜生拎着空碗回来了,站到石根苗旁边,不住地摸着小脑瓜,一脸疑惑地问:爹,我不是该叫守业家妈叫大娘吗?可她为啥让我喊她奶奶呀?
杨兰妮扑噗一声,一口饺子汤喷了出来。
石根苗一下子被问住了,瞪了儿子半天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突然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滚你妈的蛋!
儿子吓跑了,石根苗回头冲杨兰妮嚷:你笑个屁?你笑个屁?举起拳头装作要打的样子,他自己倒是龇着牙跟着笑开了。
我说石根苗,你这么孝顺,干脆认了吧。
你闲吃萝卜淡操心!
石根苗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他不是不想认,可是事关整个家庭的辈分问题,如果认了古秀花,他就得随古秀花的辈分,他石根苗就得从“洪”字辈降到“守”字辈,自然,他的三个儿子也得随着降,这样一来,就会把石榴湾的伦理关系搞得错综复杂,乱七八糟。
这似乎是一件应该慎重考虑的事。
问题一:叫哥还是叫叔?
石根苗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晃晃悠悠地从村西头过来了。
刚下过一场暴雨,村街上滑腻腻的。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村街,坑坑洼洼的,逢到下雨就是一街的烂泥。还好,雨虽然大但只下了一会儿,地面经暴雨一冲,像抹了一层油,人走过去一不小心就要摔跟头。
看样子石根苗是喝麻了,加上路面滑,穿的又是一双破拖鞋,走起来就特别费劲,一滋一滑的。他的脸膛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紫红,一只眼被嘴上斜叼着的烟熏得眯缝着,这就更增加了他走路的难度。快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时,石根苗抬眼和坐在街边的一个老太太打招呼,呵呵,二婶子啊,你看,下点雨就是凉快……哎哟——
石根苗脚底下一滋,一屁股坐到了水洼里,手里的塑料袋扔到了一边,一瓶白酒从袋子里滚了出来。
那时候村当街一棵大槐树下一群人正围着一口老井闲聊,石根苗这一跤引得这群人一阵爆笑。石根苗也笑了。他坐在泥地上,两手按在泥窝里,将这个姿势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好半天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嘿嘿嘿……嘿嘿嘿……日他姐!石根苗看看槐树下那些人,又看看那个被他称作二婶子的老太太,就那么咧着嘴傻笑,似乎对自己的这一跤摔得很得意,像体操运动员完成了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之后,对着观众长时间亮相。
根苗哥,是不是又喝麻了呀?石守敬龇着一嘴大黄牙兴奋地问。
喝麻了?谁喝麻了呀?五成还不到哩!石根苗慢吞吞站起来,捡起塑料袋朝人堆里走过来。二婶子看到他屁股上的两块泥印子,乐得舌头都快飞出去了。
石根苗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撕开,逐个向众人敬烟。他围着老井转了一圈,最后才递给石守敬。石守敬刚把烟夹到手上,石根苗突然向前猛跨一步,递烟的那只手打了个急转弯直奔石守敬的耳朵。速度之快、目标之准,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这个动作太猛了,以致于石根苗自己也差点没摔倒,一脚踏进水洼里,溅起的污水弄了石守敬一脸。石守敬猝不及防,耳朵被石根苗一下子逮了个正着,他本能地向后一躲,竟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
你个小兔崽子,你刚才叫我啥?你再叫一遍我听听。石根苗的手扳子一样旋转了几十度。
哎哟喂,哎哟喂……我的叔哎,我刚才叫的就是叔哇!石守敬的嘴已经咧到了耳后根。
是吗?是叫的叔吗?我咋听着你叫的是哥哩?再叫一声我听听。石根苗不依不饶,手上又紧了紧。
叔——叔——
再叫一声!
咦唏,咦唏,叔哎——我的亲叔!亲不溜溜的叔!
石根苗松了手说,你个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你?
石守敬逃出了一丈开外,一手捂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说,根苗哥,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吧!
石根苗往前蹿出几步,但一只拖鞋嗖地一下飞离了他的脚底,让他放弃了继续追赶的念头。
根苗哥、根苗哥……石守敬已逃到了村街的北边,更加有恃无恐,嘴里一个劲地叫哥,那种其奈我何的得意让他的脸上充满了滑稽感。
男人们一起起哄。二婶子嘎嘎的脆亮的笑声吸引了村街上所有的目光。
石根苗赤着一只脚,拧着脖子瞪了石守敬片刻,扑哧一声,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人群里像炸开了锅,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石根苗在众人的笑声中,捡起那只飞出去的拖鞋,将沾满了泥的脚丫子重又装了进去。
笑过了一阵子,人群才平息下来,石守敬还是远远躲在街北边不敢往人堆里来。石根苗掏出那瓶白酒,拧开盖子对着瓶嘴灌了两口,下巴冲着石守敬一仰说,走,小兔崽子,到我家弄两盅去!这还有二斤卤肉哩。
中午石根苗去西头石富民家帮忙去了。石富民他爹今儿个过三周年。石根苗做菜是一把好手,虽然没受过专业培训,村里人有个红白事却都愿意找他掌勺。石根苗人勤快,随叫随到,是属于家活懒外活勤的那种。头天晚上石富民就给石根苗打招呼了,要他过去帮个手,今儿个天不亮石根苗就起来了,敲了半天门,石富民一家还睡得像死猪一样,没有动静。石根苗嘟哝着说,这都啥时候了,真睡得着啊,好些事还都没做呢,上午客人来了吃狗屁呀?石根苗替主家着急啊,干脆翻墙过去,自己就把煤火生着了,等他把一大锅水烧开,石富民才起来。石根苗做菜会替主家省,普通的几种菜他能翻来复去捣腾出若干个花样来。客人们酒足饭饱离开席位,一边打着嗝一边连声夸师傅手头高,做的菜有味道,咸淡拿捏得正好。客人都打发走了,菜也正好用完。石根苗把这一切铺排得恰到好处,既不浪费,也不会让主家丢人。石根苗替人帮忙从来不收钱,乡里乡亲的,收钱就嫌得薄气了。不过谁也不会让他白忙活,临走的时候都会塞给他两盒烟,一瓶酒,再兜上二斤卤肉。石根苗对这个倒是毫不推让,烟酒好赖他不在乎。时间长了,这也就成了石榴湾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