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山儿坐在井口附近的一个高坡上,他要守着师傅的亡灵给他送行。
这会儿他不能去交灯,也不能去洗澡,他怕见到队里的人。倘若对方问:你师傅呢?他将如何回答?同时他也不敢回家。倘若妻子问:你脸色咋那么难看?他将如何回答?难道说我今儿遇到鬼了!笑话,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采煤工人还迷信?还怕鬼?爬在那儿逗小孩子玩儿吧!
这个高坡儿离大绞车房不远,离井口车场工人们上下井的长廊也近。井口车场的调车情况和工人们的上下班情况可以一览无余。这会儿还没到交窑的时候,井口车场显得有些轻闲。大巷垮了,通风换气的风路被堵住了,师傅在氧气越来越少的毛洞里干活,显然憋得难受。他依稀看到师傅在脱衣服,看到他在抓胸口揪头发……胸口被抓烂了,露出了血红的肋骨,肋骨下面就是两叶一张一缩一扇一动的肺……肺断了气就像无源之水,渐渐枯竭了,停在那儿再不能启动,于是师傅腿一伸闭了眼,那一米八的个子就像捆干柴躺在地上直挺挺的有些怕人……
夜空里繁星点点,电焊弧光在长空里闪烁,修理厂的气锤声在砰砰砰的敲打……这一切都似乎都在向一个丧失良知的灵魂在拷问:牛山儿,你师傅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就因为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当了逃兵,他才遇难了。牛山儿你是什么矿工?你是地地道道的狗熊,地地道道的孬种!你去死吧!牛山儿头皮炸了,用头拱住一根水泥柱子,死命的拱,好像全是柱子惹的祸。
其实在那个关键时刻,你只要用报警器报一下警,师傅也许就可以脱险了。你这个软皮蛋,你这个自私鬼,连那几秒钟也不肯给师傅,你还算个人吗,牛山儿哭得更凶了,死的心都有。其实他心里憋屈得很,死神步步紧逼把他的神经都要绷断了,那一刻鬼迷心窍,他除了知道跑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亮出来了,像个明亮的大银盘。在浮云中游进游出;也像位大姑娘,害羞似的躲躲闪闪半遮面。小时候山儿最喜欢月亮了,他常在月亮下和小伙伴们“点点豆豆”和“指星望月”,谁输了谁就要向“月姥爷”弯腰磕头。山儿最喜欢磕头了,所以他极力寻找输掉的机会。在他的潜意识里“月姥爷”就是神,向他磕的头越多就是积的德越多。这一生他向“月姥爷”磕了多少头呢?他没有数过,但他知道,他比同龄人磕的头肯定多得多。这个月姥爷是知道的,也会回报他的,所以他双手合十,面对月姥爷苦苦哀求:月姥爷,救救我吧,我不是逃兵,我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我是有良知的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次真的是鬼迷心窍……月姥爷,你主持公道。还我清白吧!
月姥爷高高的俯视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当他再一次苦苦哀求时,月姥爷已悄没声儿地钻进云彩里去了。他明白了,月姥爷的回避就是不好回答的回答,暗示他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一瞬间他失望至极,痛苦至极,双手抓住头撕扯自己的头发,好像这件羞于张口的奇耻大辱全是头发惹的祸。
井口开始交窑了,一队队工人黑头黑脑地从井下上来,一队队工人轻装快马地从井上下去了,循环往复,来回交错。牛山儿仔细望着升井的人,没有队里的工人,也没有师傅,他的心里不由纠结起来,好像绾了个疙瘩,越结越紧,越结越大。
其实他心里矛盾得很,他希望见到队里的工人,从侧面打探一下事故的发展情况。但是他又害怕见到队里的工人,如何面对他们的眼睛和回答他们的提问呢?他在心里面盘算着应对的话语:就说师傅事前要我撤退的……这是事实真相,可这会儿谁信呢?再说,这不是给师傅抹黑吗?都啥时候了还想这孬点子、馊主意?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师傅是煤海里的硬汉子、顶梁柱,千万不能这么做!那么怎么说呢?就实打实的兜底儿?我山儿是脓包是软蛋是怕死鬼……
大罐又升上来了,从大罐里走出了一群又一群矿工。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矿灯矿帽是一样的,脸色也是一样的,全是墨黑,只有眼珠和牙齿是白色的,出了大罐以后,他们就顺着井口长廊急忙去交灯或洗澡,一个个步履匆匆,因为他们已经饥肠辘辘,要抓紧吃饭。
王矿长从井口过来了,那高大的身影十分好认。边走便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是不是正在说着山儿呢?山儿有些心虚。
山儿认识王矿长,是因为山儿的爸爸。
三年前,采煤八队出事了,山儿爸是八队的代理队长,在抢险中牺牲了。那是个早班,开始煤出的十分正常。谁知半班后险情出现了,先是柱子啪啪响,接着顶板就一直掉渣儿,像拉稀似的没完没了。山儿爸一见情况不妙,马上派人打加强柱子。可惜的是,加强柱子还没打好,大顶冒落了,只见柱子打了一下旋儿,便被大顶吞没了,随之被吞没的还有三位工友。山儿爸急坏了,身先士卒,赶紧组织抢救,然而不幸的是,冲在最前面的山儿爸的头被巨石压住了,血流满地。
山儿妈闻讯后,一下子哭倒在地。
平日里这老两口儿亲密无间,虽然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但日子过的十分精细,山儿妈上街买菜,总是带着个小秤,称来称去的,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山儿爸一下班就上山砍柴割草,有时去河里逮鱼摸虾,所以小日子过得比蜜还甜。这会儿山儿爸走了,山儿妈咋活呢?只好让山儿进矿顶岗了。
为了造成轰动效果,也为了让山儿脱离苦海,山儿妈想了一个绝招,披麻戴孝去找王矿长,邻居说不妥,王矿长肯定不见你,晦气。山儿妈不听劝阻,第二天一早就进矿了。
那天王矿长正在召开科区长会议,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忽然门口骚动起来,有人报告说山儿妈披麻戴孝的来了,我们要把她赶出去……王矿长立马制止说:“让她进来,没事的。”山儿妈拉着山儿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矿长面前放声大哭:“我的老头子,你走了让我咋活?”王矿长一把拉起她说:“老嫂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山儿妈擦了擦眼泪说:“我想让山儿进矿上班……”王矿长爽快地点了点头说:“可以的,矿上正在安排……”山儿妈抢过话头说:“他年小力弱,能不能不下井留在地面上……”王矿长想也不想地说:“那怎么可以!子顶父岗那是铁定了的。”山儿妈忙不迭的解释:“他爸是救人牺牲的,是英雄,报上登的呼呼的,总该给个关照,给留个种吧!”王矿长笑笑说:“是的是的,应该给个关照,我们不但大力宣传他的英雄事迹,还准备给他颁奖,但顶岗不能照顾。古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矿上是有规定的,谁也不能乱了套!”这时有位科长走了过来,插话说:“王矿长说的是实话,那年他小孩舅在三队出了事,小孩舅妈来了上百趟王矿长都没改口,小孩舅妈骂他六亲不认,还四处告他,但终归在还是没辙……”山儿妈听到这儿死心了,这个王矿长心硬着呢,白眼狼!
临走的时候,王矿长十分抱歉地解释说:“山儿人小力弱,分派到队里还要做工作呢,如今办事难呀!”
果然被矿长说中,山儿报到那天,好几个采煤队长都不愿要他,理由千奇百怪。王矿长火了,桌子一拍大叫:“谁不要我撤了谁的职,老许,你过来领去!”老许没有办法,只好拉走了山儿。
来到队里,召开了班长会议,许队长问哪个班缺人?班长们都不言声,许队长火了,桌子一拍大叫:“平日里你们不是鬼哭狼嚎的号叫缺人吗?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有个胆大的班长发话了:“我们缺人是缺干活的人手,不是带孩子玩儿的……”有人哄笑,是那么个理。采煤队不是幼儿园……这时常海过来了,仔细看了看,冷不防的踢了一下他的腿弯子。山儿没有防备差点儿摔倒,晃了几晃才稳住了脚。常海说:“队长,到我们班吧,我们班少人。”许队长高兴地说:“还是常海爽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常海说:“莫急,我还有个条件,给我领个保险绳儿……”许队长将脸一麻达:“嘛用?”常海实打实地说:“走到危险的地方我得将他拴在腰里。”众人大笑,许队长大笑,常海也大笑。
常海将山儿带到班里,班里人一片哗然,认为山儿不是采煤的料,有人甚至要欺辱他。常海发狠了:“你们都给我听着,这是咱矿工的后代,都要善待他,谁要敢欺辱他,我跟他没完!”
哎,多么好的班长,多么好的师傅,可偏偏被我撂在毛洞里了,我还是人吗?
矿长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山儿突发奇想,当初是他同意自己进矿的,也就是救命恩人吧!如今出了塌天大祸,应该向他如实报告,是打是骂是杀是剐是蹲号子,由矿上决定……于是他喊了一声王矿长,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矿长走得很快,山儿紧赶慢赶也追不上,正焦急时王矿长转弯了,他要去灯房交灯,山儿在窗口追上了他:“王矿长,我是山儿,我有罪……”那人回过身来,将矿帽取下,十分风趣十分自得的做了个鬼脸:“想不到今儿我也光彩了一回,可惜啊,我没有那个福分!”
山儿仔细一看,原来认错人了,脸红红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匆离去。
山儿兴致索然的走回原处,又继续自己的厮守,他在守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痛定思痛,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痛更加痛彻肺腑。俗话说,将心比心,平日师傅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有数吗?
不能比了,越比越觉得良心负罪。平日在班上,师傅最疼爱牛山儿了。遇上重活苦活,师傅总关照说:大伙儿关照着牛山儿,他身子弱力气小……别让他累坏了身子……刘根柱不服气,你总心疼山儿,你偏心眼!山儿是你什么人?师傅不气也不恼,和风细雨地说:我是偏心眼,因为牛山儿年龄最小,是老疙瘩。哪有长辈不疼老疙瘩的呢?刘根柱不吱声了,被堵得嗓眼儿疼。
其实师傅心里另有一本账:以山儿年小为由只是借口,因为牛山儿实诚,憨厚,讲良心,讲义气,干活舍得身子,从不耍奸躲滑。所以师傅认为,到啥时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其实这才是师傅喜欢牛山儿的根本原因,外人不知道,理解为偏心眼,师傅也不解释,背着被人不理解的十字架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