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简单,规划费到位,那些规划设计很快落在图纸上,按图索骥,马头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谁知道农民不管你什么发展、什么规划,他们需要算账,起码要算通过开发他们能分得多少利益。两军对垒,最后很快跳出几个刺猬头,马头不敢怠慢,亲自出面应对。马头是出了名的好口才,他不怕几个挑头的,见到刺猬头,马头高高在上说,你们说的问题,还是发展问题,不发展,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发展就要占地。马头没有停歇,妙语连珠说,你家的地说白了还是国家的,国家让你活你活,国家不让你活,你想活也活不成。你不听国家发展号令,捣鼓自己小算盘,怎么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马头说话就是这种模式,刺猬头们听得一头雾水,质问,你说点管用的可中?马头说,你说我说的哪点不管用?哪句没有用?刺猬头反问,那些房子,那些地,都占了,我们吃啥,住哪儿?马头说,移民建房开工了,土地补偿到位了,就业渠道等待落户企业到位,也就通了。给你城镇居民不当,偏要抱着土地不开瓢,说白了,你们就是喜欢找事,找组织麻烦。马头不等刺猬头开口,又说开了,中国农民历来以勤劳善良著称,他们诚实可爱、无私奉献的精神值得全世界人民学习。我们的红军从人民中诞生,又从人民中成长。我们的新四军、八路军在人民抗战中发展长大。马头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倒背如流似的,最后他说起伟大的解放战争,说,淮海战役是人民用手推车推出来的,马头说到激动处,大手一挥说,我们伟大的革命,哪些不是人民支持和牺牲换来的?你想想,现在改革开放、发展工业、推进城镇化建设,又是一场场新的革命,作为人民的一分子,你们怎么就想不开了?不能支持革命的事业发展了?说罢,马头话锋一转,说,我的同志哥,你们不是不支持,而是你们内心被物质和功利蒙上了一层油,看不到国家和人民,就惦记自己那点私利。我不责怪大家,这些想法可以理解嘛,问题是我要你们的态度,你们支持发展,就是支持国家。发展不能停在纸上嘛,我可以宣布,中国的发展会再次记住你们无私的支持和倾情奉献的。
几个刺猬头从来没有听过党委书记这么说话的,他们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么跟马头对话。马头见好就收,对着刺猬头喊,我们共产党人从来都明白依靠谁、为了谁!我谢谢大家了,感谢大家能够支持全镇工业发展!
几个人走出会议室还是无头无脑的,你问我,我问你,马书记说了半天究竟说了啥?
拆迁是大势所趋,党委政府班子分工负责,承包到人、到户,看起来很难的事情,很快就能从纸上谈兵到落到实处,然而,马头的一大套说辞,没有打动那些拆迁户,他们上县上市,到省进京,弄得马头飞蛾扑火般救火,直到筋疲力尽,还被于达州批评得死去活来。
好在马头横下一条心,端着架子也要把工业园区落实到位。现实却比想象的残酷,大手笔规划的工业园区没有几家像样企业入驻,马头最后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镇上小作坊、小加工厂退出二产,原来工业用地转化为三产商业开发,并美其名曰“退二进三”,很多豆腐坊、麻油榨、手工绣等等小作坊企业,利用三产开发分得的利益,在开发区盖上厂房,开发区总算有了一些模样。
马头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围绕上级意图办事,你说发展工业,我弄个大手笔的工业园;你要产值效益,我让统计报表人员抠破脑袋编数字。县里强调发展工业的同时,一直没有放松现代农业建设,强调走绿色生态发展之路。马头不顾镇里交通闭塞,先是鼓励大户进行土地流转,然后大办农家乐。其他地方土地流转由企业大户操办,苦于没有企业大户愿意落户,他就动员本镇力量,他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探索出中国革命之路,土地流转也要资源本土化。结果那些流转大户根本没有实力,集中的土地依然种植传统农业,产生不了效益。最后连流转费都给不起,村民气愤之极,要求回转土地,再次上访。上访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上访就上访,反正是出了名的上访大镇,不怕再多一起两起。抱着虱多不怕咬、债多不用愁的心态,马头依然专心按照上级意图摆弄所谓的土地流转,大办农家乐。
很多村民摸准了马头的脉搏,看到缝隙,投机钻营,借用农家乐名义盖了不少非法建筑,弄得住建、规划部门伤透脑筋,拆除不是,不拆也不是。
马头面对县里业务部门的指责,一面动员镇里人大通过规划调整,把建农家乐的地点,变成不同类型种植业的展览室,恳请上级业务部门重新考虑修编土地利用和建设规划。一面动员农家乐户主空出几间房子做展示厅,户主不愿意,马头叉着腰说,那就等着拆,谁也帮不了你。户主只好照办,一时间,每家农家乐的最上层,总有几间规模较大的区域种植业规划图,虽说灰尘蒙蔽,待到检查时日,打扫干净,又是一派景象。
靠这点糊弄来的政绩,县里挑选经信委主任时,于达州说,你看看,马一丁到了镇里,三拳两脚打出一个工业园,农村也变了样嘛,不用他用谁?
大家心里不悦,想,那也叫工业园?也叫绿色生态发展?于达州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马头骄傲地说,于书记脑子没有进水,看重的是我脑子进水。为此马头不无得意地说,主意也是生产力。他说,一个金点子就是一个工业园,一个好主意就是成群结队的农家乐。你想想,我们开展工作,时刻就要牢记“依靠谁、为了谁”,这是政治立场问题,也是工作态度问题。马头的经验之谈让大家听起来想笑,马头会的都是花拳绣腿,不像二胡。问题是,于达州怎么能用马头这样的干部抓工业呢?
于达州听到后笑而不语。一次二胡喝多了,问起由来,于达州说,你二胡是人才,人家就不是?都像你针对鼻子眼对眼,多报一点产值喊上天,县里怎么办?
二胡若有所思,然后嘿嘿笑了。
于达州说,别人嘿嘿能理解,你嘿嘿起来怎么有些阴毒呢?
二胡什么也不说了,然后仰头喝完一口酒说,于书记,你算把人琢磨透了。
于达州马上严肃起来,说,说什么呢?喝多了,肯定喝多了。
二胡知道于达州说话的底线和刚性,只好顺坡下驴,说,早喝多了,否则怎么会胡说?
于达州让二胡连夜到石家庄看的项目终于有了眉目,辛鑫到山原县时,二胡才松缓出一口气,之前为了说服辛鑫,二胡想尽办法,带土特产,请辛鑫洗澡、按摩,说自己家史,说到爷爷,还特地说爷爷救下仇家的后人,却又被留下的那些活口告发并被枪毙。
他怎么讨好辛鑫,辛鑫还是不吐口,仿佛嘴里上了铁锁似的。
二胡急了,上火,一个嘴唇乌泱乌泱长了三个大火疖子,连嗓子也沙哑起来,有时候哈啦半天也抠不出一句人声。辛鑫有自己的原则,说啥,都不轻易表态。二胡说,你去看看,我为了这个项目跑了多少回,甚至一死两伤,你说,让我们付出多少代价呢?
二胡的话打动了辛鑫,辛鑫说,那就去看看,不知道能给什么样的优惠条件呢?
二胡是爽快人,有些义气地说,你开价,人家能做的,三原县就能。
三原县地处江淮之间,属于山丘向平原过渡县,由于总体交通优势不明显,加上工业集聚不多,很多工业项目很难入驻。县上大会小会喊招商引资,招来招去,都是一些凤返巢项目。那些外出打工,有些积蓄的创业成功人士,被各路招商人马忽悠回来,信誓旦旦报效家乡的时候,可惜,他们资本积累不够,所谓的投资兴业,不是买了地盖不起厂房,就是盖了厂房,缺乏流动资金,无法生产。大多数项目处于半停产状态,成了烂尾项目。县里上下议论很多,连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在发问,我们拿出去多少奖励资金,换回了多少效益?
头头脑脑也很苦恼,问题是,你一个穷乡僻壤县,产业集群没有形成,招谁引谁呢?
于达州为此甚至想放弃工业,走生态农业绿色发展之路,可是苦于上级天天调研、月月检查,不走工业发展之路,好比把自己架上火山口。基础差、底子薄,不发展无法交差,发展又引不来好的项目,所以才选择了马头,让他报上一些虚假数字,走一步是一步。问题是于达州心知肚明,那些数据报来报去,总有露馅的时候,最终还得靠岸走实,起码在开发区要安置几个像样的项目。
齿轮项目是省经信委主任告知于达州的,于达州在省里开完农业工作会后,主动找到省经信委主任,于达州没有喊马头陪同,他怕马头一高兴,吹大了,浪费了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得装苦装悲,打悲情牌。于达州知道省里工业主管部门肯定有些资源,比瞎跑瞎撞外出招商好得多。省经信委主任曾经担任过一个市的市长,知道于达州的苦衷,就把辛鑫介绍给于达州,并当即给辛鑫打电话,说,山原县是个不错的县,县委书记这么重视,你可以去考察考察。
辛鑫五十开外,因为京津冀产能配套指标的压缩,他要外出扩张,找到中原省经信委,才有于达州这次拜会的收获。
于达州把任务交给了二胡,他不敢交给马头,本来两个人一起外出,找个分管的牵头,可能效果会更好,但是人多不一定能办成事情,找二胡去办,他放心点。谁知道二胡出师不利,一死两伤,于达州怒不可遏,私下逼迫二胡,说,如果不把项目引来,别怪我旧账新账一起抖搂。
二胡头端着,于达州容忍了;一死两伤,于达州沉默了。二胡知道自己的分量,真的不做出实绩,把于达州惹毛了,一切都完了。于是他不敢怠慢,天天跑石家庄,甚至提出把腰间挂物貔貅送给辛鑫。辛鑫那时候扑哧笑了,说,你呀,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辛鑫来了,县里十分重视,几个班子主要负责人都出动了,于达州喊上发改委、经信委、国土局、招商局、住建局等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在开发区食堂,大开杀戒。
辛鑫是北方人,看似对酒嗜好,席间,他主动寻衅于达州,于达州窃喜。山原地盘,他于达州动动嘴,喝趴几个人,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辛鑫虽说到了知天命年龄,处人做事,没有失去豪放,加上上上下下的热情,他一激动,跟于达州炸了一个罍子。罍子是春秋战国时期装酒的器皿,山原县很多楚风遗韵轻易就会被人忘记,唯有喝酒炸罍子,人们忘不了,并且大有发扬光大之风,劝酒的会说,炸罍子不是纯粹喝酒,喝的是文化。什么都怕文化,跟文化相粘连,喝酒就不像喝酒那么简单了,起码多了一些人文情绪夹杂其间。加上马头口才好,说文解字,说,酒乃鸡汤也,你看看,三点水加个酉字,不是鸡汤是啥?
辛鑫早被一群人弄得激情四射,说,炸就炸,即便是地雷,也要翻转而过。同行的几个女秘书,说啥都不让辛鑫再炸,辛鑫不管,说,大不了醉也,不怕!
几个女秘书跟二胡熟悉,苦歪着脸求二胡说话,放过辛鑫。二胡看辛鑫说话口齿不清,只好耳语于达州,于达州这才示意大家放慢节奏,说些其他事情。
放缓节奏的过程,马头怎么看二胡都有些不顺心,你想想,这个项目,省经信委介绍的,他成了局外人。在山原,什么好事,都让他二胡得了,县里买车,一次性给开发区买了三辆。还有,开发区成了小政府,辖区十来个村都划归给开发区,开发区内部成立了很多副科级的二级机构,与经信委对接的叫什么经济发展办,经信委做啥事,先跟经济发展办对接。他看不惯二胡,总想没事找些事情,说道下二胡。
他说,二胡,这次辛总能来,你立了大功。
二胡知道马头说不出好话,限于客人在场,不好发话。
马头不依不饶,说,二胡娘过去咧咧的那些话,说县长老大,他老二。
县长就在,这些话大家都知道,只能坊间戏说,由不得在桌面捯饬,你看看,马头为了打击二胡,越是关键的时候,越想挤对二胡。
于达州看着马头,意思是不能乱说,马头不管,再次说起二胡的貔貅,说二胡有个土匪爷爷,既然当了新四军,怎么会被政府镇压?既然是爷爷遗物,为何娘不知道?
这些话桌面上都不能说,马头压抑很久了,趁几个班子领导都在,他就要拿二胡当靶子,耍耍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