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是一种开放经济,中国肯百折不回地争取入世,从根本上讲是国内市场化改革必然导致的抉择,是中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后一次重大外交行动,也是全面重返国际舞台的显著标志和强烈信号。但谁也不曾料到,自中国递交复关申请起,入世谈判由于逐步被“政治化”以及谈判本身的艰巨性、复杂性、特殊性和敏感性,这一谈就是15个春秋,用朱镕基总理的话讲,“黑头发都谈成了白头发”!
2001年11月10日晚,卡塔尔首都多哈。随着一声槌响,世界贸易组织(WTO)第四届部长级会议审议通过中国入世法律文件。它意味着历经15年的奋争与期待,中国终于被WTO所接纳。然而,中国入世谈判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种艰辛?长达15年的谈判究竟经历过哪些惊心动魄的交锋、哪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哪些难以忘怀的场面?多年来一直跟随中国入世谈判的权威记者雯子应约特意为本刊精心采写的这篇史诗式的独家报告,无疑是新年献给广大读者的一份厚礼——
在瑞士西南部的日内瓦城,横卧着一座清澈如月的湖泊——莱蒙湖,又称日内瓦湖。看上去,此湖面积不大,波澜不惊,与欧洲众多的湖泊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里却蓄积着醇厚久远的文明底蕴,不断创造着推促人类前进的伟大动力。
千百年来,莱蒙湖始终是智者的天堂。曾几何时,卢梭在湖畔漫步,拜伦在湖上泛舟,斐迪南·德在湖尽头的私宅里构思社会学著作,卡尔·马克思面对水光山色续写他那震古烁今的《资本论》……而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中国与世界则在这儿上演了一场历时15年的智者对话和较量。
莱蒙湖的北岸楼舍林立,藏幽纳胜,是联合国欧洲总部和诸多国际组织的所在地。这其中,有一座建筑属于昔日的关贸总协定(GATT)、今日的世界贸易组织(WTO)。它有两扇不太高大但挺厚重的正门,是用加拿大原木制成。一些人说门很好推,一些人却说门很难推,关键在于开关的诀窍。近15年,莱蒙湖见证了一群执著的中国人在用力叩击这两扇门。有一天,在又一次的碰撞与磨合中,门被不知不觉地推开了——
通过中国入世决定的那个晚上,龙永图破天荒系了一条鲜艳的红色领带。他是幸运的,因为能够梦想成真的官员并不多。
2001年11月10日晚,卡塔尔首都多哈。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当地时间18点36分,在多哈最豪华的喜来登饭店萨尔瓦大厅,随着一声槌响,世界贸易组织(WTO)第四届部长级会议审议通过中国入世法律文件。它意味着历经15年的奋争与期待,中国终于被WTO所接纳!
此刻,在与多哈有5个小时之差的中国,很多普通人并未守候在电视机前,而是像往常一样进入梦乡。毕竟,入世不同于申奥,没有那最后一秒的扣人心弦,没有谜底解开后的畅饮放歌,全世界无非在接受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只是,这结果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感慨而显得有些沉重。
夜里零点左右,给北京的报社发完稿,我乘车返回距喜来登几公里之遥的莫文匹克饭店,中国政府代表团此行的大部分成员都住在这家饭店。月色下的海湾宁静如旧,西亚特有的燥热已随夜风消散,路旁的华灯折射着这座石油之都的光芒。作为中国入世“一槌定音”的现场见证人之一,我逐渐从持续了一晚的职业亢奋中醒过来。
回到房间,犹豫良久,我拨通了喜来登的总机,请对方转接外经贸部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房间:“对不起,龙部长,打扰了,祝贺您!”
“有什么好祝贺的,哎呀,你真是,都几点了?”电话那头传来他疲倦的声音。
“今天对您、对中国都是个特别的日子,真心地恭喜您。刚才在会场我注意到您破例系了一条鲜艳的红色领带,恐怕这不是个巧合吧?”与龙认识近10年,他一向偏爱素色。“嗯,它确实代表我的心情。谢谢你!”龙的语气恢复了常态。
在当晚那历史性的瞬间,身为中国复关和入世谈判灵魂人物的龙永图静静地坐在萨尔瓦厅第一排,这也是中国人第一次从靠后的观察员席位换到了WTO最抢眼的席位。面对全场的热烈鼓掌和其他成员的祝辞,龙永图依然不动声色,默默无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底是风平浪止或是惊涛澎湃。龙永图是幸运的,古往今来,甘愿为国效力的官员数不尽,而能够梦想成真的官员并不多。
15年,相对于人类历史长河实在是极短的一瞬,而对于所有参与或关注这场马拉松谈判的人来说,15年又是一次十分漫长曲折甚至带有戏剧性色彩的征程。15年来,伴着复关和入世谈判桌上的硝烟,中国在其现代化、市场化之旅中经历了数次的悲喜浮沉。我们无法断定有多少人会为中国入世欢笑或落泪、迷惘或憧憬,我们也无法量化预测WTO将给整个中国社会经济带来的利与弊、得与失,但是,站在WTO的门槛上,也许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那曾经的重重心结,检视一遍这15年的风雨足迹:中国为什么要入世?入世谈判为什么如此艰难?15年里,有哪些事、哪些人值得镌刻于岁月的长卷?
中国几十次派遣庞大的代表团去日内瓦谈判,只是为了在一座灰色旧楼里拥有一张褪色发白的椅子?
不知是否天意,2000年5月19日,我从瑞士洛桑到达日内瓦。当地旅游局一位官员告诉我,就在几小时前,中国与欧盟签署了中国入世双边协议。这消息让我进餐时多要了两份甜点。而大约半年前即1999年11月15日,我有幸现场目睹了中美最后一轮有关中国入世的谈判。此时,我很清楚,中国入世双边谈判的最主要障碍已经扫除了。尽管是去考察瑞士旅游业发展,我还是向主人提出想看一看WTO总部,理由很直接:我跟踪报道中国复关和入世谈判多年。
这个请求得到了满足。
然而,当我走进莱蒙湖畔那座不起眼的灰色旧楼,抚摸着一排排褪色发白的坐椅,竟有一丝片刻的恍惚:自1986年始,中国几十次派遣庞大的代表团来此谈判,并且每前行一步都付出了巨大努力,就为了在这样平淡无奇的老建筑里拥有一把椅子?
现实却是,这座旧楼所代表的机构是当今世界经济三大支柱之一。WTO前身为关贸总协定(GATT),它和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一样,是在二战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是人们沐浴了血与火的洗礼后痛定思痛的结晶。
GATT是全球最具广泛性的国际经济组织之一。其主要职能有三:制定并监督执行国际经贸规则;组织各成员进行开放市场的谈判;建立成员间的争端解决机制,因而被喻为“经济联合国”。1947年10月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联合国贸易和就业会议上,通过了国际贸易组织宪章,23个参加国随后进行了长达7个月的关税谈判,达成了123个削减关税的协议。因美国政府一心争夺对外政策主导权,关于国际贸易组织的提案没能在国会通过,这一计划随即夭折。
不过,原本作为国际贸易组织一部分的关贸总协定作为政府间协议,不需国会批准,因此保留下来,临时适用。这一“临时”,就是近半个世纪。从1948年到1979年,GATT共组织了7轮谈判,使缔约国关税水平降低了28%。贸易自由化的进程极大地促进了世界经济增长。
令人遗憾的是,八十年代初期,爆发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贸易保护主义抬头,贸易壁垒重现,以自由贸易为目标的GATT体制受到了严重威胁。
沈觉人的8人代表团让西方颇感意外。坎特说:“美国拒绝签署乌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萨瑟兰顿时脸色煞白。
1983年,美国总统里根和日本首相中曾根倡议发动新一轮多边贸易谈判,孰料“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经过3年的酝酿和筹备,GATT决定召开缔约方部长级大会,正式发动第八轮谈判。会址确定为乌拉圭的埃斯特角城。因此这轮谈判也被称为乌拉圭回合。
1986年9月15日至20日,90个缔约方的2000余名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出现了由中国经贸部部长助理沈觉人带领的一个8人代表团,让西方媒体颇有些意外。会议通过宣言:决心制止和扭转保护主义,消除贸易扭曲现象;决心维护关贸总协定的基本原则和促进关贸总协定的目标;决心建立一个更加开放的、具有生命力和持久的多边贸易体制。
还不是缔约方的中国,能否实质性地参加乌拉圭回合谈判呢?大会主席、乌拉圭外长伊格莱西雅斯申明:“所有新一轮的参加者有权参加所有问题的所有谈判。”这样,中国以全面参加方的身份参加了整个乌拉圭回合。
乌拉圭回合规模空前,触角伸展到服务贸易、知识产权和投资措施,长期游离在GATT之外的农产品贸易和纺织品贸易也开始回归总体贸易自由化体系。
1993年底,GATT总干事萨瑟兰敲响手中的木槌,长达7年之久的乌拉圭回合结束。
翌年4月15日,该回合各参加方再次聚集摩洛哥的马拉喀什,签署《乌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轮到美国代表坎特时,他走上主席台与GATT总干事萨瑟兰握手寒暄,突然,坎特神情严肃地对萨瑟兰说:“我通知你,美国拒绝签署乌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萨瑟兰顿时脸色煞白,坎特转而哈哈大笑,告诉对方自己只不过开了个玩笑。
这一天,中国也以新一轮谈判全面参加方的身份,由外经贸部副部长谷永江代表政府在乌拉圭回合最后文件上签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GATT对世界贸易都是功不可没。几十年来,GATT的组织构成也由单纯的“富国俱乐部”演变为广大发展中国家积极参与,到1994年,发达国家的平均关税降至4%,发展中国家则从50%降至14%左右。1995年1月1日,WTO诞生。GATT消逝了,却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中国许多问题的解决都得靠外力推动,入世的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穆尔说:“中国20年前就该加入我们了。”
毋庸讳言,近20年来尤其是冷战之后,经济、科技全球化进程加快,逐渐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主流。绝大多数国家虽然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发展水平各有不同,但都相继选定了市场经济之路,并纷纷投身于新技术革命。跨国公司打破国界的生产经营活动,实现了资源在全球范围的优化配置。信息技术、知识经济日新月异,大大缩小了时空距离,你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拥抱世界。WTO奉市场经济为圭臬,在推进全球化中扮演着主角。80年代中期以来,是否参加GATT和WTO为基石的多边贸易体制,是衡量一国是否负责任地加入国际社会、该国经济是否与世界经济衔接的重要尺度。目前,WTO140多个成员间的贸易额占世界贸易总额的95%,投资额占全球跨国投资总量的80%。获得WTO的一个席位,等于拿到了国际市场的多张通行证。
中国需要WTO。全球化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收益和风险上并不均等,但发展中国家若不顺应全球化潮流,就只能永远落后,被动挨打。目前,中国在诸多领域已具备了参与国际分工与竞争的能力,但因长期被排斥在世界多边贸易体系之外,不得不主要依靠双边磋商和协议来协调对外经济关系,这使国内企业和产品在打入国际市场时受到了许多歧视性或不公正待遇。比如,中国是最大的纺织品和服装生产、出口国,却受“多种纤维协定”下主要进口国的配额限制,竞争优势不能充分发挥。又如,丰富低廉的劳动力是中国最突出的比较优势,中国出口产品价格也极具竞争力,但不少发达国家将中国视同非市场经济国家,利用第三国价格对我出口产品予以反倾销调查,使中国成为世界上受反倾销危害最深的国家之一。加盟WTO,中国不仅享有品尝全球化成果的权利,还能够参加制定有关游戏规则,在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中把握主动权,并且可以利用WTO争端解决机制在国际贸易战中占据有利位势。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教授说,市场经济是一种开放经济,中国肯百折不回地争取入世,从根本上讲是国内市场化改革必然导致的抉择。中国许多问题的解决都得靠外力的推动。从更深广的层面来看,WTO是中国加入的最后一个重要国际组织,这是中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后一次重大外交行动,也是全面重返国际舞台的显著标志和强烈信号。所以有人曾指出,入世的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
当然,WTO也需要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拥有占世界1/4的人口,经济总量和进出口总值均跃居世界第七位,吸收外资连续8年居发展中国家之首,其中,与WTO成员间的贸易额占中国外贸总额的90%,来华落户的跨国公司多来自于WTO成员。2001年,中国申奥成功,世界给中国投了票;中国还成功主办了APEC年会,赢得国际社会的高度评价和广泛尊重。显然,没有中国加入,WTO将有失完整,不能真正体现其世界性。入世后,中国巨大的需求潜力将转化为现实的购买力,为全球提供一个最诱人的大市场,这是中国将要对人类作出的突出贡献。据初步估算,“十五”期间,中国将进口约1.4万亿美元的设备、技术和产品,这会给各国工商界创造无限的赚钱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