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叫他“瘸子”的人,是老六。
老六在傍黑天时去窗前的柴火垛拿柴火。第一把柴火薅得好好地,第二把柴火就带着血,老六还纳闷呢,什么样的柴火还会出血呀,不是见鬼了吧?第三把就薅出一只人手来,带着血的,还真有鬼。老六自认胆大,就把那只带血的手用力一拽,瘸子就从柴火垛里出来了。
老六顺手把夏天支门的棍子抡起来要打瘸子,然而发现瘸子不用打,自己躺地上了,跟癞皮狗似的,浑身都是血都是泥,看不出多少人模样。老六恶心死了,扯着瘸子的两条腿,想拖到大街上,爱哪哪去。但忽然想起死去的母亲信佛,佛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把瘸子拖回自家的炕上。
瘸子三个月来没吃什么东西,身子轻,老六好歹把他拖死狗似的拖拽到床上,扒掉衣服,看到大腿根上有个窟窿,血最多。于是锁了门,向后走了两条街,把劁猪的杨二迷糊找来了,也没说干啥,就说把劁猪的家伙什儿都带齐,就领着杨二迷糊走。杨二迷糊看到老六床上赤条条地躺个血糊连拉的人,惊慌地看着老六,说:“搁哪整的血人——你让我把他给劁了?”
老六说:“扯啥犊子呀?他是人,不是猪。劁啥劁啊,没长眼睛啊?看不见他大腿根子有个血窟窿?让你给治治!”
老六捅开灶膛,开始烧水。杨二迷糊跟到外屋,着急地说:“我就会劁猪,哪会治病啊?”
老六说:“是谁整天白话自己是兽医?还不让人小看你。兽医也是医生,谁让我就认识你一个医生?不找你我找谁?”
杨二迷糊急得直搓手:“我哪有给人治病的本事,老妹你可太高看我了。”
杨二迷糊要走。老六从碗架子里掏出一瓶酒,酒瓶里还有半瓶老白干。老六说:“看来这酒我是白给你留了,你走也行,这酒我丢到外面给黄鼠狼喝。”
杨二迷糊的外号就是喝酒得来的,一见酒就挪不动步,他一看酒瓶里还有半瓶,够醉一回的了,于是挽起袖子干活,治不好还治不坏吗?瘸子的大腿根中了一颗子弹,但子弹在肉里穿了个透亮过,没在肉里留着。他拿着破布沾了盐水在伤口上捅了捅,又在伤口上撒了点给猪上的消炎止疼药,把血擦干净,就揣起半瓶酒走了。走前对老六说:“伤口就那么晾着,好得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是你啥人呢?”
老六不客气地把杨二迷糊推出门,但又一想,怕他出去乱嚼舌头,就推开门对他说:“我二爷家三叔的小舅子。”
瘸子半夜疼醒了,睁开眼黑乎乎的。他动了动,旁边有人在黑暗中说:“别乱动,你伤着要害了。”瘸子渴,饿,好像杀了大岛陆太郎之后,他什么感觉都回来了,知道难受了,三个来月他头一次感到渴,感到饿,感到疼,还有屁股下面的炕烧得烫屁股。
老六拽一把灯绳,灯亮了。老六也不看瘸子,却好像啥都知道,把一碗热在锅里的疙瘩汤端过来,一勺勺地喂瘸子吃。瘸子不饿不渴了,又开始睡。睡之前还嘟囔一句:“炕太热了。”
站在地下的老六看着炕上睡得像死猪似的瘸子,不高兴地说:“事儿还不少!”但还是用力把瘸子身下铺的褥子拽到炕梢。
瘸子再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看到炕头躺着个大姑娘,瘸子吓一跳。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光溜溜的,更吓一跳。这咋出来见人?何况是姑娘?瘸子怔住了,救自己的莫非是这个姑娘?
老六是个姑娘,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就是瘦得前胸快贴后背了,面黄肌瘦。倒是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黑宝石。两只狗交配她瞧见过,杨二迷糊劁猪她也瞧见过,爷们的身体她倒是没瞧见,但昨夜瞧见了,跟狗和猪也没啥两样。她看瘸子擦干净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颇为恼火:“扯啥犊子啊!该脸红的是我不是你!”
她拍拍身上的衣服,穿好鞋子,在早晨的阳光里梳着头发,麻利地编上辫子,然后把长长的大辫子往后背上一甩,给瘸子扔下一句话:“要不是为了我妈,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呢!”老六围上一条红围脖,戴上红毛线织的手套,出门走了,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