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1974年。那一年,对于中国南方一座小城市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水利建设年代。前两年,此地区遭受百年难遇特大旱灾,人们为了引水灌溉百万亩农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城市身边的那条小河上去了,小河是长江的一级支流,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黄柏河。人们先在小河边修了一条渠道,过两年又在小河上建一座大坝。于是,无数支民工队伍从家乡出发,以民兵连队为最基层单位,打着红旗,扛着铺盖卷,提着粮食,带着劳动工具,浩浩荡荡向黄柏河进军。
那年仲夏,千年沉寂、万年荒凉的黄柏河一下子要接纳上万人,要紧的事儿是生活,要紧的东西是用于烧火做饭的柴草,还有搭窝棚安身的事儿,栋梁也好,横梁也罢,檩条、椽子,站着躺着的都是木材,用木材就得上山去砍柴。人们搭完窝棚还得弄张床啊,捡几块石头丢地下,上山去砍来树棍棍搁石头上,再铺上些竹叶和杂草,然后把从乡下家里扛来的破棉絮铺上去,如此这般才好睡觉。上山砍柴可不是件容易事,特别是从常枝县平原地方过来的农民工们,他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山呢!他们站在黄柏河的岸边,只要抬头望一望两边的山,就觉得那山高得像两扇巨大的、阴森森的铁门,上耸云天,下锁河流。很多时候,云雾环绕人们的腰际,人们仙人般在云层中飘升着,根本就望不到山顶,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雾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白云虽然流动着,好慢啊!慢得凝固在远近的风景中,也凝固在望山人的身边,望山人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甩出一串水珠的响声来。一只只穿云破雾的鹰鹞从河流上空掠过,发出的啼啭,应和着山里的声声猿嚎,还有不时从深山里边传出来的怪嚎,让人们不禁毛骨悚然。但民工们不得不向深山进发,他们像被捅破了的马蜂窝,飞出数不清的蜂,爬向黄柏河两岸的山。很快,深山里真正的马蜂窝被民工们捅掉了,捅掉马蜂窝的民工们,一个个头青脸肿地退回窝棚,大部分被治好了,个别人还真被野蜂蜇死了。
大坝坝基不远处另有一条支流,支流一边是耸立的高山,一边是狭窄的河滩,滩坡上零星地居住着几户农民,种着几片蔬菜地。建设指挥部负责大坝基础的几个营,主要是常枝县的人马,全部顺着支流河滩搭建窝棚。九九所在的这个连队称五连,四十多人,是由常枝县某公社的几个大队组成。连队开进黄柏河的头两夜,指挥部把五连安排在当地农民家里,夜里几十人挤在一块儿,蚂蚁似的占据了农民家的所有房屋。第二天清晨,连长就带领大家上山去砍柴。
九九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在那非常时期,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在乡下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他本名叫严西九,爱读书,爱搞点儿小发明,摆弄无线电,照着书本装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什么的,就有人叫他老九,当然那是臭老九的贬义,九九纠正别人的错误,让人叫他九九。
大队里安排,每家派出一个硬劳力出远门搞建设,九九的母亲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问谁愿意出门,做弟弟的九九抢着说:“就让我出门吧。”
母亲说:“我就晓得你会抢!”大队里修渠道,公社里派人修铁路,送粮食去城里,只要能见见外头的风光,九九没哪一样不抢。这一次,母亲问:“你,吃得了那份苦吗?”
“妈呀,你不晓得,这次是黄柏河,听说要建起一百多米高的大坝来引水,将来管我们大宜昌多半农田的灌溉。上黄柏河的队伍很多,我兴许能捡点儿文明活儿干。”身体孱弱是九九的短处,他明白,但他却有些天真、浪漫的想法,“妈呀,听说工地上还要演戏呢,那次公社里演戏,故事不是我编出来的吗?”
“儿呀,你只管想好事儿呢!”母亲左瞅一眼小儿子,右瞟一眼大儿子,他俩岁数相差不大,身体上哥哥却比弟弟壮实。九九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瘦瘦的不说,胸口凹进去一个碗口大的窝,瘪咕拉叽,苍白的额头下架着一副近视眼镜。母亲实在不忍心让九九出门。
九九却执拗地说:“妈,我就想出去逛逛。”
这是九九的大实话,他从小就不安分。母亲转念,这孩子好奇心强,人灵活,也许还会找到跳出农门的机会,就让他出去逛逛吧。
没过两天,五连就依靠自己的双手搭建起了两个窝棚,便从农民屋里搬出来住进了窝棚。有的连队被分配上大坝了,五连的任务是继续砍柴,他们要砍许多的柴给后续部队搭建窝棚。连长便把任务布置下来:“除开檩条、椽子和木模外,每人每天还要砍二十捆柴火和杂草。”二十捆啦,我的天!九九的双腿直颤抖。提锯子、抡斧头、捆扎柴草,这都不是九九体力上能胜任的活儿,他还有一个左撇子的大毛病,就算面前柴草成堆,他还得寻找些葛藤把它们捆扎起来,而葛藤比较硬,心灵手巧的民工们,多半用韧性棕叶迅速编织成一根根麻花状的绳索,用绳索来绑扎柴草。九九的左撇子老半天也难于编出一根长绳索,有时好不容易编好了绳索,捆绑东西也不利索。九九晓得,任何事,好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可刚来工地,从哪儿去找什么文明活儿?这不,从开始他就落后于人、输于人,九九很着急。
与九九相反,五连的秦大碑(绰号)却生得五大三粗,人称有一把好力气不说,做事又麻利。在家乡大队里,秦大碑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这来到黄柏河,一个连队算是小麻雀,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配干活儿,吃喝拉撒全得连长管理起来,连长生出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就把秦大碑当成得力助手。事先连长就交代秦大碑,让他带一带九九。这几十个人,都是连长带出来的人,当生产大队长的他,对连队里每个人的长短处多少有点儿谱。安排铺位,连长就把秦大碑安插在九九旁边,说是一帮一,一对红。这样从一开始,秦大碑就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似的,心里存着一份要帮助九九的念头,眼神里却有几分对九九的不屑,于是他把换下的臭袜子扔九九的铺位上,让九九去给他洗袜子。
九九虽然胸窝儿干瘪,这并不影响他心里的货色比别人少,凭什么让我给你洗臭袜子?你的大脚丫子怕是长脚气流毒浓流脏水,脱下来的袜子比狗屎、牛粪还臭。这满窝棚里的人,当面怯着你,背地里却有人骂你不是,我给你洗了臭袜子,我就在这满窝棚人跟前丢了脸。
“凭什么让我给你洗臭袜子?”他一个劲儿地问自己,问着,他闷声闷气,把臭袜子扔回到秦大碑的铺位上去了。
有一次天黑了,连长带领着大家在山上砍完柴草,一个个都扛着或者背着柴草下山了。九九一个人坐在剩下的两堆柴草跟前暗自发愁。他的左撇子笨得要命,那会儿怎么着也捆不拢柴草。原来他码的柴草堆总比别人小,别人的五堆,他得分成八堆,不仅堆头多,他生怕捆不拢,拢上捆绳后总要多打几个疙瘩结。那晚他感觉又落后了,就着急,越着急,就越捆不拢柴草。他好恨自个儿不争气,发脾气,咬胳膊,把左手腕咬出了一圈牙齿印,都紫肿着呢。偏是他一抬头,就看见头顶上的树枝在摇晃,细一瞅,两条青绿色的蛇绞缠在一起,两条猩红的蛇芯子几乎同时朝向他发射出攻击信号,他“哇”的一声退到一边,继而泪水流淌在两腮。他抹着泪左顾右盼,喧闹了一天的大山突然寂静下来,唯有几只硕大得令人恐怖的老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声声悲鸣,他如果不在刻把钟内将脚下的柴草扛下山,夜雾就会像敌人,从四面八方抄袭过来,他就会被围困在深山里了!他打算放弃那几堆柴草,尽快徒手下山,又实在迈不出艰难的退却之步。是啊,怎么样的吃亏难受,也要咬着牙干活儿,至少要跟大家一样,每天完成一个标工,如果有一天破坏了这道底线,就会有第二天、第三天,那就会坐跷跷板似的朝着落后分子的方向坠去。
秦大碑不声不响地来在九九跟前。
九九刚才还朝下山的道路望过一眼,看见他扛着好大一捆柴草走在最后。显然,他是半路上丢下自己的柴草,朝被甩在山上的九九走来的。
九九有点儿难堪,赶忙扯了衣袖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感动地抬眼望着秦大碑。
秦大碑伸出一只脚,踏在九九身边的那堆柴草上,“给我洗袜子吗?”
九九说:“你让我做别的事情行不?”
“你没个硬朗的身板子,又是左撇子,能做什么事?”秦大碑踏在柴草上的腿神气地抖了抖。
“我给你刷饭碗行不?”
“你想得轻松!”秦大碑冷笑。
“我给你洗衣裳行不?比袜子难洗呢!”九九那会儿需要秦大碑的帮助。
“我就要你洗袜子。”秦大碑把自己的拳头送到九九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秦大碑的拳头黑亮、刚硬,在五连里,他就用这只显示威风的拳头去征服人。早晨上工迟到早退的人,晚上熄灯后还在悄悄说话的人,乱采乱摘农民瓜果的人,只要看见他伸出这只拳头,行为上就会有所收敛。
“我,我把馒头分一个给你吃行不?”九九为想到这个办法而高兴,脸上有了笑容。
秦大碑捏紧的五根手指头展开了,他揪了一把九九的耳朵,“你小子咬到牙巴骨犟!”突然,随着他脚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堆柴草滚蛋了,滚落得遍地都是,乱七八糟。
九九的脸一时涨得青紫,“你、你破坏我的活儿?”
秦大碑黑着张脸,“去,捡回来。”
九九想,那会儿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闹不好,秦大碑会像对付一只小鸡似的掐死他,只好乖乖儿,把被掀翻了的柴草一根根一把把地捡回来。除了不给秦大碑洗袜子,别的事他拿他无奈何。
秦大碑望一眼天空,转瞬,天就会变成一口巨大的黑锅盖下来,他说:“行,我今儿让你一次,分给我一个馒头吃!”秦大碑边说着,边把被他自己踢乱的那堆柴草收拾拢来,然后从腰间抽出两根棕叶绳,三二下子就把两堆柴草给捆得结结实实。
秦大碑扛着大捆柴草走在前头,九九扛着小捆柴草紧跟在后头。
九九后悔了,每天早餐总共才两个白面馒头,分一个给别人,自己就填不饱肚子!洗一双袜子多简单,不过是拿不下脸面。想想,饿肚子混个全标工值得。他与小月初识,小月就问他,“一天能干几个标工?”他老实地告诉小月,“一天能干一个标工。”小月说:“一天一个标工,跟我一样咧!”九九跟着问自己,你还不如一个姑娘咧,特别是在小月跟前,他觉得有点儿丢脸。小月好似瞅到他心里去了,反过来安慰他说:“一个标工就完成了基本任务,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