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审讯室里，艾武装拿出一把扇子来，打开扇面问坐在凳上的顾三更：“这把张大千的画扇，是你的吧？”
顾三更目光落在扇子上，脸面的肌肉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惨然地叫道，完了，床下那两箱扇子遭殃了！顾三更给自己壮胆，大不了那些扇子被他们没收去，自己犯不了死罪。
顾三更点头回答：“是我的，可我不明白，这把扇子和你们说我是反革命分子，有什么关系？”他认为这把张大千的画扇无论如何也与反革命扯不到一块去。
艾武装现在权力很大，上月她带各路造反派夺取了省市委机关大楼和这所监狱，眼下是本市工人造反兵团的总司令，握着生杀大权。她用扇子敲着桌面说：“张大千是台湾的画家，你老实交代，你和张大千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加入美蒋特务组织的？从事了哪些反革命活动？这把扇子是不是你们从事反革命活动的联络工具？”
这简直是子虚乌有瞎扯蛋嘛！顾三更觉得这女人实在是太荒谬，便轻声一笑：“艾司令，你们真是岂有此理，荒唐可笑！”顾三更对造反派的革命性还差一层认识。当时的造反派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凡是与住在美国和台湾的人沾亲带故的人都有反革命嫌疑，都和美蒋特务组织有瓜葛，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抓起来关押判刑甚至枪毙。昨天晚上，艾武装听到黄青云前来揭发顾三更有一把张大千的画扇，还秘藏了一百多古扇，艾武装正想抓一名典型的反革命分子在文化系统开刀，今早让黄青云带人抄了顾三更的家。
艾武装见顾三更耻笑她，大怒，一拍桌子吼道：“顾三更！你的反革命罪证在我们手上，不管你交不交代，你都死定了！”顾三更大呼冤枉！艾武装哪里管他冤不冤枉，当即给他定下四大罪状。一是与叛国反动画家张大千秘密来往，以扇子进行联络，暗中从事反革命活动；二是反对“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行动，收藏一百多把封建画扇，是封建主义残渣余孽；三是其岳父马曦解放前是大资本家大地主，顾三更是漏网的资本家和大奸商；四是收留年轻妇女非法同居五年，思想道德败坏。“四大罪行”加身，顾三更便死有余辜了，他纵有千张嘴也难辩护。当时“公、检、法”被砸烂，造反派说红就是红，说黑就是黑！
顾三更被戴上脚镣手铐关进一号死囚监牢。他痴痴呆呆地蹲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想他这个死囚犯也来得太快了，未经画押招供就给定了罪名。他盼望单位领导王书记来为他辩解。然而，他等了三天没见王书记来救他，等到的却是艾武装派人来把他押到街上去批斗。
这天，艾武装在大街上为顾三更举办了一个扇子展览会，会场设在人民南路广场，有数万革命群众参加。会场中央的一块地坝上，堆放着两口楠木箱子，里面装有一百二十把扇子，还有从文物商店搜出来的几百件封建主义的文物，铜器、瓷器、古玩字画，以及戏装厂的几大箱龙袍蟒袍官帽玉带，准备浇上汽油统统烧毁，要把“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运动推向高潮。
顾三更站在一条高板凳上，胸前挂着一块用铁板做的黑牌，铁板黑牌有二十多斤重，压得他弯腰驼背抬不起头，铁丝勒进脖子勒入肉里寸许，痛得他钻心。偏偏又是火红大太阳，汗水打湿全身，连内裤也浸透了。顾三更从未受过这样的罪，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万人大会上出头露面，他没有觉得自己是罪犯倒是感到这般模样很丢人现眼。
艾武装开始叫大家检举揭发顾三更。黄青云第一个站出来呼口号，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顾三更。顾三更这才猜到是狗日的黄青云点的水。其实，黄青云揭发他，并非单纯为了当年没买到张大千的画扇记恨他，真正的意图是想表现革命积极性，以保全他店铺里的古玩字画。而且，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看上了顾三更那漂亮的侄女骆玉珍，想等机会下手。
这时，艾武装命令文化系统各路造反派采取行动，焚烧销毁现场上所有封建主义文物。先拿顾三更的扇子开刀。她命令一下，四个挎枪的汉子提着汽油桶走到那两口木箱前将箱里的一百二十把扇子倒出来，浇上汽油。
顾三更看到他一生收藏的心血要付之一炬，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他和这些扇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每把扇子都跟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当扇子燃烧的熊熊火焰在他眼前升腾时，他忽然从高凳上跳下来，要扑向烈火与扇子同归于尽。众人全惊呆了，没想到这个反革命爱扇子，竟然爱到不要命的地步！
然而，顾三更脖子上吊着那块沉重铁板黑牌阻挡了他扑向烈火的壮烈脚步，他摔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的扇子呀！”其状非常悲惨，会场上许多群众都感动了，天下竟有这样的扇痴。
艾武装上前一脚踏着顾三更的后背，双手叉腰叫道：“你想死还不到时候！”
化成灰烬的扇子被一阵风随滚滚黑烟吹到了天上，人们仰头看去，那带着火星的灰烬满天飞舞，飞到了老皇城的城门洞和城楼上。霎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太阳变成了黑色——这天中午正是日全食。
艾武装一脚踏着反革命分子顾三更，领着革命群众朗颂毛主席的诗：“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顾三更被这凶恶的女人踩得喘不过气来，嘴巴鼻子贴着铁板黑牌，他气愤地骂了一句：“姓艾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这是顾三更唯一的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