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崖头下宿着几个洋票儿。
他们用随身带着的布片扎了上个帐篷,花花绿绿,很使中国难友眼馋。他们有时闷闷地睡觉,有时叽哩咕噜地说话,有时望着蓝天白云叹气、苦笑,一个女人还不时地抽泣……
史效仁和那小姑娘的事他们看见了,小声地嘀咕着,像一窝斑鸠。呆了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三十几岁的人走过来。他金发、蓝眼、高颧、楞鼻、骨角突露。他朝史效仁笑笑,但他明白在这时候嘻笑是很不合适的,赶快收住。
“喂,先生。”
史效仁奇怪他竟会说中国话。不过他的中国话是洋味扑鼻的。——他望着洋人。
“挺俊的,那姑娘?”
史效仁点点头。
“她和你谈了很久?”
史效仁又点点头。
“要怎么处理我们,她说过么?”
史效仁摇摇头。
这洋人很刁,看出史效仁不愿搭理他,只好亲热地攀搭:“咱们是难友,在这里;将来,咱们是朋友,对么?咱们该互相介绍一下。我叫乔万尼,意大利人。你知道佛洛伦萨那个城市么?”
“知道。”
“噢,知道。太好了。我就是那儿的人。是一家很大的文物公司的采购员。专门到中国来经商的……那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朋友。”
来而无往,非礼。史效仁只好介绍了一下姓名,哪里人,到上海去干什么。为什么又回到北京,懒洋洋地说了几句;乔万尼却不怠慢,掏出小本本;认真仔细地记下来。
史效仁厌烦地说:“到中国来干什么?你会白跑一趟的。”
“不不不,”乔万尼摇头,“我们的先人马可·勃罗曾在中国居留了很久,还在朝廷里做过官。他回国后著书立说,盛赞中国是一片富有的神奇的土地,我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神奇?这一次你可体会到它的神奇了吧?”
乔万尼耸耸肩膀,两手一摊,笑了:“朋友,你很懂得幽默……”
他来中国几次,因中国的文物古董发了财,为了了解这个充满秘奥的国家做了许多努力,至今收效甚微。他似觉得这个国家的许多人是很不好客的,国家是封闭的,人民的心也是封闭的。马可·勃罗说:“中国遍地是黄金。”他是来寻找黄金的。
他寻到了么?很多。一个瓶,一个罐,一片瓦,一把扇,一轴画,一幅字……在他手里都可以变成黄金。一次,他到山乡去,见许多女人仍把脚缠得尖尖的,一摇一拐地走路。他看上了那些大同小异又式样繁多的几寸长的小弓鞋。一下子收购了上千双,运回国后赚了很多钱。那些阔绰的洋绅士,誉满欧洲的学者们的书桌上,还用瓷盘供着那样的小鞋子。造访的客人莫不饶有兴味地叹赏着,把玩着……
他靠中国的文化,甚至贫穷、愚昧成了人人艳羡的百万富翁。
这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件东西,那是一只空了的信封。他猛然抢在手里。
他瞅着,研究着,眼睛越睁越大,像要伸出小手掌来。
“妙啊!”他喊。
几个外国人跑过来,乔万尼用洋话和他们叽咕着。洋人们不以为然地笑着,摇着头。乔万尼却仍是郑重的。史效仁莫名其妙,但他看出。他们议论的是信封上的邮票。
“这信封能送给我么?”乔万尼回头问他。
“……不。”史效仁想了想说。
“那,我买你的。”乔万尼掏出沉重的钱袋。史效仁疑惑在土匪搜身时,他用什么法术把这么一袋钱藏下来的?“我可以给你十块银洋!”
十块银洋是一大笔钱,一个穷汉一年的伙食。史效仁却摇摇头。
“二十块,行么?”
这破烂信封真地值这么多钱,怪了!他痴愣愣地望着乔万尼。
乔万尼以为他仍不愿意,就说:“朋友,你答应了吧。我很愿结识你,让我留它作为咱们一块遭难的纪念。我再给你十块,再多,我也没有了!”
史效仁很动心。三十块大洋可以做许多事。从记事时起,没见过母亲手里有这么多钱。卖了吧!——姑娘要是问起来装食品的信封,就说随手一扔,被风吹走了。还有另一只呢?是不是也拿出来卖掉,那样,就可得六十元。如果能脱险,带六十块响当当的银洋回去,是件美事。他娘俩就是村里的小财主了!但又一转念,乔万尼为什么——出手就是十块?接着连连加码,直至三十块?这玩意只值三十块么?不,一定还要多得多……不行,我得给自己留下这一只。他是狡猾的。从小养成这脾气。
母亲和他为了绕过生活中的激流险滩,为了活下去,不知使了多少心眼子,坑诓拐骗都干过。他在学校里是个鬼灵精,用铅笔头、废纸片、铁丝、木条……随便做出些小玩意,再用他的如簧巧舌来骗小同学。那些憨头痴脑的乡下孩子常常上他的当……
见他木然,乔万尼认为该结束这场交易了。忙打开钱袋数完钱,握握史效仁的手,抓起信封走了。
丁当响的银洋把史效仁惊醒。慌忙用小包袱把钱盖住,向周围瞧瞧,然后小心地、警惕地把银洋一枚一枚地塞进包袱。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块。他是个有财帛的人了。他多想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