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岫蓉没到山沟里来。
爹要她帮着抄写文书。
这时,政府已经被迫下令撤围,官匪之间的谈判正进行得如火如茶。
恰如匪首们所料,临城劫车震动了地蛋子。反应最快的是外国公使,他们组成公使团联合向中国政府提出严重交涉,言词之激烈不逊于最后通牒。中国政府慌了手脚,怕酿成八国联军那样的严重局面。如果那样,他们屁股下的宝座就要沉没了!
世界各大报纸都以显著位置报导事态变化,喧喧嚷嚷犹如鼎沸。他们的目光都集中于地图上这点针尖大小的地方——抱犊崮山区了!
北京政府的衮衮诸公心惊胆战地讨论了几天,决定了三条紧急措施:一、下令迅速从抱犊崮撤兵;二、安抚咄咄逼人的各国公使;三、选派得力大员星夜驰赴枣庄,和匪方开始谈判,争取及早放出外国侨民。
谈判桌的两边开始了无休止的讨价还价。
匪方笔杆子仅郭玉才一人,他只好求女儿帮忙了。
“爹;我帮你抄东西,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岫蓉突然郑重地说。
“在这时候可别胡闹。”爹警告她。
女儿把笔一放,走了。
“岫蓉,岫蓉,回来呀!”郭玉才慌了,“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山沟里有个小票儿叫史效仁,听说你们就要杀他。……”
“为什么?”
“你知道的。”
“……现在谈判到了要紧时刻,为了给官方点颜色看看,咱们要杀一批肉票。那些干瘪鸭子,挤不出油水,早晚也得宰!”
“爹,你把史效仁给我留下!”
郭玉才放下笔,回头瞅着女儿,面色很凝重:“岫蓉,你明白咱山里人的规矩么?—一啥事我都依你,这件事却不行。要是你当着别人的面讲出来,你就犯了律条,厉害了要开刀问斩的。那时,爹也救不了你的!”
“我知道,爹。”她泪水盈盈了,“我只是求你再给他几天的命……”
“那……还行。”爹说,“不过,我得撒个谎……”
“你得快点儿,不要让黑虎哥把他宰了!”
“……好吧。”军师爷向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哪!”
胡三应声跑了进来,他像条狗一样老是伺候在门外边。
“到庙南峪跑一趟,让刘黑虎把个叫史效仁的肉票儿留一留,有件事牵涉到他。”
“是。”胡三狡狯地挤挤眼。
军师爷拉过一张特备的黄纸,取了桌上的大木印在印泥上按了按,往黄纸上一打,纸上就印上了一个虎头。他把这“命符”交给了胡三。胡三把它一折两叠,揣进大襟里走了。
土匪的大头领们都有自己的印符。因为下面的喽罗及大小头目都不识字,他们的印符便都是图案。孙美瑶总头领的是龙,郭五才军师的是虎,下面的便是狮、豺、狼、豹了。
军师爷又望了一下女儿,心里想不知她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的。但这会儿没工夫问她。
岫蓉是听胡三说的。
晚饭后她去看她的小奶羊,黑影里钻出个胡三,吓了她一跳。她伸手打他的耳光,手却被胡三抓住,凑在他的嘴上亲,弄得手上全是他的臭唾沫。
“死胡三,我看你是活够了!”岫蓉恼怒得很,“我这就去和爹爹说,让我亲自宰了你!”
胡三明白惹下了塌天大祸,赶忙跪下求饶:“姑奶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什么事?说!”
“你希罕的史效仁明早就没命了!”
“真的?”
“我要说谎,小姐便枪崩了我!”
“那,那怎么办呢,胡三?”岫蓉急得团团转。
“快,去求你爹爹!”
这天一早,土匪们就用树条、枪托、木棍、刀背把人打起来,赶上山坡。那里有一块几十步见方的平地。肉票们立即明白要干什么了,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晕天昏地,有的抖得站不住,有的哀哀地哭泣,有的忘记了怎么迈步,索性伏下身子抓着草蔓树条往前爬。这个世界烦心的事太多,可是都还留恋它。
刘黑虎提着雪亮的腰刀走到平地的中心,那里是杀人场,干渴的土地把血水都吮吸净了,只留下斑斑紫黑的血迹,贪馋的苍蝇取集在上面。
“史效仁,史效仁!”。
他呼喝着,眼睛到处寻找。别的匪寇也在喊,那声音足使人心胆俱裂。
人丛中有人倒地,那就是史效仁。
两个土匪把他抱出来摔在刘黑虎脚下,他面孔死白,连嘴唇也没血色,两道眉毛却分外黑,像用笔蘸了墨刚画上去的。实际上他的一缕冤魂早已离他的躯壳而去了!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山沟里突然响起呼喊。
刘黑虎昂起头向坡下望去。胡三骑着匹枣红马正急急跑来,跃上山坡后,没等下马就从衣襟里掏出军师爷的令符交给刘黑虎。
“军师爷要你过些日子再杀史效仁!”
刘黑虎瞥了一眼令符:“为什么?”
“……小姐为姓史的求情呗!”胡三做了个鬼脸,声音大得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胡说!”刘黑虎狠狠地叱他,“你不想活了?”
“我,只跟刘爷说。”
“谁你也别说,憋在你那狼心狗肺里!”
这天杀了三个人,史效仁逃生了。
他醒来后哀哀地哭着。“妈妈呀!……”他意识到那把雪亮的杀人刀仍然悬在他的头顶。
哭了一会儿,他抓过那唯一的行李——那青色印花布的小包袱摸了摸,那丁当响的银洋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