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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夜

巷道里没有黑夜,或者说永远是黑夜。

微弱的灯光若明若暗,将坚硬的岩壁映得水津津的,一切都在昏暗中闪着亮色。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天了,六天?七天?还是……八天?起初还有时间概念,赖八有一块包金壳的“昌牌”怀表,是他藏在身上一起带进来的,凭着他的这块怀表,我们还可以估算出时间,时针转一圈,是一天,或一夜,转两圈就是一天一夜。但是,时针转过六圈之后,由于赖八忘记上发条,怀表停了,这一下我们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来巷道里背矿石的人已经很久不见了,可是我们不能出去。巷道里有严格的规定,在我们头顶的地方悬挂着一只铁铃,铁铃上的绳索一直通向巷道外面,只有当这只铁铃响起来,我们才可以出去。一般都是背矿石的人不再进来了,过一阵,头顶上的铁铃就会响起来,这说明一天的工作完成了,我们可以走出巷道回山坡上的工棚睡觉去了。但是,背矿石的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来,我根据自己饥饿的周期判断,应该有几天了,头顶上的铁铃却一直没有再响。我们似乎被外面的人遗忘了。谢根生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

他问,你估计……有几天了?

我朝他看一眼,没有说话。

我已在心里计算过,赖八的怀表还没停时,是三天没有消息,他的怀表停摆之后应该又有四到五天,这样算起来就至少已有七八天了。但我没把这个计算结果告诉谢根生。我知道,谢根生胆小,如果告诉了他实话,他一定会沉不住气。其实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感觉不对劲了。那天正在巷道里挖矿石,突然有人送来一只箩筐,里边有红薯干和南瓜干,还有几竹筒米饭。我们平时都是去外面的饭棚,从没在巷道里吃过饭。当谢根生发现了箩筐里装着米饭的竹筒,立刻兴奋地叫起来。我走过去看了,却越发感到不正常。我们自从来矿上一直是吃红薯干,在南瓜饭里有些米就已经很难得,还从没有吃到过这种大米饭。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将这只箩筐送来巷道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让我们再出去。看一看这箩筐里的食物,应该够我们几个人吃上一阵子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矿上……真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接下来几天我的猜测果然应验了,这只箩筐送进来以后,外面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时,我借着角落里昏暗的光线,看到谢根生有眼泪流下来。

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毕竟心浅,搁不住事。

他哽咽着问我,你刚才……听到了吗?

我当然听到了,是一声很沉闷的巨响,震得巷道里的石块都掉落下来。这声音显然来自巷道外面,而且并不很远。我在心里数着,这样的响声已经是第三次了。

谢根生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啊。

我看看他说,有什么不对劲?

谢根生说,外面的人,好像把我们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一句,沉吟了一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赖八和温富走过来,把脚下的铁锤和钢钎趟得当啷一声。我们在巷道里原本都是打单锤的。所谓打单锤,也就是每人拿一把小锤,一根一尺长的钢钎,独自在岩壁上一下一下地凿打。但这样凿打很费力,成效也很低。后来矿上就改变了方法,去镇子里的铁匠铺打来十二斤重的大铁锤,由一个人掌钎,另一个人抡锤,这样一来效率也就大大提高。赖八和温富一直是一对钎锤。赖八自然不肯抡锤,只将大锤扔给温富。温富虽然不情愿,但惧怕赖八那双凶狠的吊眼,也就只好屈从。可是温富毕竟已经快五十岁,过去在家里又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抡得动这样的大锤,有几次险些砸到赖八的头上。于是赖八没办法,也就只好和温富轮番打锤。这时赖八又朝地上的大锤用力蹬了一脚,哼一声说,还打个屁锤,娘的不干了!

温富也阴沉着脸说,是啊,也不知外面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啥干的。

赖八又兀自骂了一声,说,我得出去看看!

我立刻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挡住赖八的去路说,不行,你不能出去。

赖八斜起吊眼看看我,冷笑一声说,怎么,你还把自己当成红军啊?

我说,矿上有规定,没得到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擅自到巷道外面去。

温富嘟囔着说,再不出去看看,说不定会出啥事呢!

赖八说是啊,兴许在这巷子口放一炮,就把咱都闷在这里了呢!

他一边说着就推开我,径自朝巷道口的方向走去。温富也立刻跟上去。我和谢根生对视一下,只好也跟过去。巷道很深,在黑暗中摸索着转过几个弯,又走了一阵,就感到空气渐渐清新起来,可以闻到一丝从洞外飘进的青草气息。赖八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我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巷子口。外面果然是黑夜,所以走到巷子口了还没有察觉。再仔细听,还有细微的沙沙雨声,巷道外面又在下雨了。赖八走到巷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试着伸出头去。外面立刻响起哗啦一声,可以听出是拉枪栓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喝斥:回去!赖八连忙把头缩回来。我的心里立刻一沉,巷道口已经有人把守,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而且,我听出刚才这声音很陌生,似乎是湘西口音,我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部队很可能是刚调过来的。看来,矿上真的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我想到这里就把头伸出去,说,同志,我过去在二区苏维埃政府工作,你们这是……回去!外面又是一声喝斥,把我的话打断了。我只好也缩回头来。这时我才发现,赖八正在黑暗里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浅笑,他眯起一只吊眼对我和谢根生说,你们两个不都是红军吗,那跟他们就应该是自己人啊,你们怎么不出去呢?

我没再说话,转身朝巷道深处走去。

我被送来这矿上劳改已经将近一年,我不知道在这一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阵听说,石城那边的情况吃紧,红军可能要有大的行动。但这行动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我沿着巷道又回到掌子面,谢根生和赖八温富几个人也跟过来。这时细狗正站在矿石堆的旁边,歪着头看着我们,精细精瘦的身影被微弱的灯光映在岩壁上,像一根歪歪扭扭的樟树枝。细狗一直在角落里睡觉,这时,他看着我们几个人问,你们去哪儿了?

赖八没好气地说,关你屁事!

你?细狗被噎得一瞪眼,立刻说,我……是组长!

温富在旁边哼一声说,都这时候了,还组个屁长。

我……我要点名!

细狗说着就站到掌子面的当中。

细狗确实是我们这个挖砂组的组长。但是,这组里的所有人都从没把他当成过组长看待。细狗每当感觉自己的组长地位被动摇,就要点一次名,以此来重申他的领导和权威地位。点名确实是矿上规定的,而且规定很严格,每次点名时,每一个劳改犯人都必须喊到,而且声音要洪亮。所以,细狗一说要点名,我们也就只好服从了。我们几个人勉强站成一排,细狗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开始点名:

土匪分子赖八!

到。

地主分子温富!

到。

红军分子谢根生!

到。

红军分子高长山!

……

红军分子高长山!

……

细狗冲着我一连叫了几声我的名字,我却只是看着他,始终不答应。我已经对细狗说过很多次,赖八的土匪可以叫土匪分子,温富的地主也可以叫地主分子,但我和谢根生的红军就是红军,要么叫红军战士,要么什么都不要叫,但就是不能叫红军分子。细狗又冲我张张嘴,似乎还想再叫一声,但想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最后只冲自己叫了一声:特务分子细狗。然后自己又应了一声:到。细狗刚要再说什么,就见郑黑子背着箩筐匆匆来了。

郑黑子过去是赖八的贴身手下,一年前和赖八一起被送来矿上劳改队的。但郑黑子年轻,身体也壮,于是就被安排到背砂队,每天从巷道里往外背矿石。赖八被押来矿上时,身上还偷偷带了一些钱,于是郑黑子就趁进来背矿石的机会,经常在箩筐里藏一些吃的给赖八带进来,有时甚至还带进一些酒肉。郑黑子显然刚从镇上回来,一见到赖八就将背上的箩筐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一块腊肉,一包醃笋,还有一壶双料酒酿。赖八一见立刻抓过去大口地吃喝起来。一边吃着又问郑黑子,为什么这一阵不见背砂队的人进来背矿石。郑黑子朝巷道口的方向看一眼,凑近赖八压低声音说,这几天,外面的情况有些不对。

他一边说着又朝前凑了凑,我看……八成要出大事。

赖八立刻瞪大眼问,出什么大事?

郑黑子摇摇头说,现在还说不好,背砂队的人已经都抽调走了。

温富立刻从一旁凑过来,小心地问,背砂队……抽调到哪去了?

郑黑子朝赖八看一眼。赖八说,已经这时候了,你该说就说吧。

郑黑子这才说,这两天,外面一直在炸山,你们可听到了?

细狗也连忙凑过来说,是啊,一直轰隆轰隆的,在炸哪儿?

郑黑子说,是炸山后的那几个巷子口。

炸……山后的巷子口?

赖八撕咬到嘴里的一块腊肉停在牙齿上。

郑黑子嗯一声说,背砂队的人就是调到那边去了。

温富不解地问,既然炸了巷口,还要背砂队干啥?

细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正因为炸了巷子口,才需要人去把碎石埋上。

是啊,郑黑子说,把背砂队的人调过去,就是为了清理那几个巷口的碎石。

这时,赖八忽然问,我们这里的巷子口已经有人把守,是不是……也要炸?

郑黑子想一想摇摇头说,这还没听说。

赖八又问,你刚才……是怎样进来的?

郑黑子说,巷口的守卫知道我是背砂队的,所以刚才进来时,我只告诉他们有一些工具还在这巷道里,那边清理碎石工具不够,我是回来取工具的。

赖八听了点点头,想了一下就让郑黑子赶快回去。

郑黑子抓起几根缠着破烂绳索的扁担刚要走,赖八想了一下又将他叫住了,走过去低声说,你出去时告诉巷子口的守卫,就说这巷子里有人病了。

病了?郑黑子不解,问,谁……谁病了?

赖八朝跟前的几个人看了看,一指细狗说,就是他吧。

他……啥病?

打摆子。

打摆子?

这样你下一次说送药,就有理由进来了。

赖八这样说罢,又冲郑黑子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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