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把乙肝证明拿给车间段主任时眼睛一直看着地上。段主任仔细地看了证明,又仔细盯着孙建,乙肝?你气色一直挺好的呀,咋突然就得了这病呢?孙建慌得把眼睛四处乱转着,支吾道我也是觉得腰疼,老婆让到医院看。腰疼?那是肾有问题,肾不是常被叫做腰子么?就咱医院那二百五大夫,八成是弄错了吧?主任扬着头认真地问。就是肝子有问题,都验过血的。孙建小声地解释。主任再看看他,关切地说你是劳模,又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你这么高级的焊工,扒拉遍咱厂也找不出五个来了,按说你有病我得让你休息,可是你真是厂里的宝贝呀,你这一倒,高难的活儿这块我心里就没底啦。孙建心里一热,差点就把假证明的话说出来了。他努力控制了半天,才说要是厂子离不开我,我不休息也成。段主任热心地拍着孙建的肩说没事,有病该休息还得休息,劳模也不是铁打的呀。
当葛小炎和另两个他鼓动的工友拿着肝炎证明找到段主任的时候可就没那么痛快了,段主任拿着前后脚开出来的、一样的肝炎证明,疑惑地看着他们仨,说听说乙肝这病可不像甲肝黄疸,摸摸手、吃个饭就传染上了,是通过血液、唾液、精液传染的,这点常识咱还有,你们仨,哦,还包括孙建,咋约好了似的,同时得这病呢?是不是搞同性恋了?还是共用注射器吸毒了?葛小炎扑哧笑得喷了出来,他指着段主任说你真幽默,还净是外国式的,就咱这口袋瘪瘪的老破工人,还能吸毒同性恋?那都是有钱人搞的高级玩意。可是,咱也怪了,不知道怎么就传上乙肝这大众病了,是不是我老婆传给我的?回去还真得问问那死娘们,她退了,在家呆不住,成天到处瞎溜达。
段主任反复查看着手里的证明,说得病还有扎堆的,这病得的可真蹊跷,我给职工医院打个电话,问问到底咋回事。葛小炎一横身拦住了他,沉下脸说话到了这份上咱也不瞒着掖着了,哥几个在外面揽了点活儿,马上要过年了,你们领导要过年,咱们工人也不能给夹到年外去不是?也得给家里买几瓶子酒几块子肉,给老婆孩子整两件新衣服穿不是?
段主任也沉下了脸,抖了抖手里的证明,说你们还是不是厂里的工人?星期天、节假日你们揽私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你把厂子里的几个骨干都弄走了,还俩月,这心也太黑了吧?还有没有点主人翁意识?葛小炎抱着膀子嘿嘿冷笑了两声,主人翁,我们都小一年没见过厂子里发的一千块钱有多厚了,发个钱就跟羊拉屎似的,这月三百下月五百,我们自己肩膀上扛着嘴要吃要喝,上面有爹妈,屁股后面跟着老婆孩子,厂里叫我们喝西北风养家啊?
段主任甩了下头说那也不行!我找厂长去,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国有厂子,还没个王法了。葛小炎啪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黑着脸说哥们,别把事做绝了,厂里效益好的时候,哪次领回来奖金你不是自己先眯起来些?哪次全发给弟兄们了?你屁股底下的那点屎,当是别人没闻着臭哪?别把哥几个惹急了,惹急了,我们先到公司告你一家伙,再带着老婆孩子,到你家安营扎寨去,看你媳妇不把你人脑子砸出狗脑子来!
段主任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稍稍柔和了些,说都是哥们弟兄,一块堆儿打滚这些年了,你看你都说到哪里去了,我还能坑你们?要说也是,厂里都小一年只发基本工资了,那几个钱连嘴都顾不住;可你们也别都乙肝呀,跟约好了似的,挨个变样的,造假也得造的让我过得去呀。葛小炎也换上了笑脸,递给段主任一根烟,亲昵地拍着主任的肩膀说还是领导,见多识广,主意多,弟兄们这就重新开证明去。
葛小炎找到孙建,说准备准备,明天就走。孙建说我不去了。葛小炎不相信地退后一步,说到手的票子还嫌烫,这年头,谁跟钱有仇啊?别犯傻。葛小炎又伸手欲摸孙建的脑门,被孙建挥手挡开了。到底怎么了?葛小炎问。没什么,就是不去了。孙建不耐烦地说了句,就走开干活去了。有病!葛小炎望着孙建略显佝偻的背影,失望地骂了句。
段主任看着几个人统一得乙肝,就找到了孙建。他不敢不认同葛小炎他们几个人的病,可是敢跟孙建纠葛纠葛。他不高兴地说你忘记了你的身份,你是劳模啊,怎么能和那几个不求上进的东西一样只往钱眼里钻呢?造假证明欺骗组织,这是劳模干的事吗?孙建被主任批的面红耳赤,他低头搓着手说嗨这事,我……段主任拍拍他的肩,组织还打算培养你呢。我老了,身体也不大好,早就想让你接我的班呢,你看你,把自己和那些人混到一起!这让我以后咋给你说话呀。孙建抬起头,惊慌地摆着手,当官?我可不是那块料,我就是干活行。
那就好好给厂里干。段主任眼不错珠地紧盯着孙建。
是,是。谁说不给厂里干了?孙建把段主任手里的乙肝证明要过来,嚓嚓撕了。
虽然没去挣钱,可是放下了包袱,孙建心情舒畅了不少。这几天老感觉连那些刚进厂的小青工都敢在背后嘲笑自己了,妈妈的。
回到家,孙建脱掉被电焊烧得大窟窿小眼儿的油腻腻的工作服,马丽把饭已经做好了,炒茄子,还有一盘生萝卜。孙建坐在桌子旁,喊酱呢。马丽在厨房里背对着他忙乎,没答应。酱呢?萝卜不沾酱咋吃啊?孙建冲着马丽喊。马丽端着满得要溢出来的一碟子酱出来了,往桌子上一墩,就又回厨房了。用得了这么多酱吗?孙建对着老婆背影说。马丽并不看他,盛了一碗棒子面粥先给公公,再盛了碗放在孙建面前,自己拿了根萝卜沾了酱吃起来。孙建看看马丽,什么话也没说,也端起碗吃起来。
主任说了,要培养我进步呢。孙建小心地瞧着马丽说。
噗!马丽狠狠地啐了一口老萝卜缨子,吸溜了一口粥。
喂,我说,厂里要培养我进步呢。孙建低低地又说了一声。
爸的病得看看了,痰里……马丽看了一眼端着酒盅的公公,没再说。
孙建也看了眼父亲。父亲最近咳得厉害,睡不好,精神明显地差多了,眼睛肿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还有,二凤的……对象,说是要领家里来……
大志来还用得着这么隆重吗?他不是成天来吗?孙建诧异地问。
啥大志?马丽埋怨地看着孙建。二凤自己处的,说是啥网上认识的,还是啥香港人。
啥?孙建停止了吃饭,瞪大了眼珠子,二凤挺老实的孩子,咋还整出来港澳同胞了?香港人能和咱搞到一起去?这不简直胡闹么?那大志咋办哪?
大志大志,找对象是二凤找,你得听听她的意见吧?咱这家……人家要来,是不是得添两件家具?这电视还是老二十一的,现在哪有看这东西的;还有这冰箱,还老双开门的,一启动嗡嗡声音多大啊……马丽发愁地环顾着屋里。
孙建父亲吃完,抹抹嘴,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历年来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奖状,珍惜地摩挲着说这些都是好东西啊。瞧瞧这张,是1954年的呢,那时候还没有你们几个小崽子呢,光你妈和我,我干得可欢实啦,为了赶一个大活,曾经创造过连续半年不休息的纪录呢。这些年家里不兴张贴奖状证书了,我们那时候,家里一进门的正墙上能贴上这些东西,那是多么大的体面啊,好些人家都羡慕死了。
嘁!又翻您那老皇历,马丽不耐烦地扯扯嘴角,现在家里谁还讲究贴这些个没用的玩意,都是讲究装修,装饰,这些东西往哪摆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