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峰乡是全县成立最迟的一个乡。乡政府大院建成后,就在大院东侧修建了一所卫生院,随后又在大院西侧修建了敬老院。这个奇怪的格局被乡干部戏称为“一府两院”。敬老院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供养人员提供吃饭和住宿,特别是吃饭,民以食为天,更何况那些供养人员,大多是痴聋呆哑,仅剩的智商基本只能考虑一个问题,吃。因此,敬老院成立的第一天,首要任务就是要聘请一位给供养对象做饭的大师傅。俗话说,抓锅的,吃多的,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美差,乡政府的想法是,只要消息一放出去,求职者肯定会踏破门槛。为此乡政府还提前草拟了一个招聘方案,组织了一个由分管民政的副乡长挂帅,乡民政员和敬老院院长为考官的招聘小组。可是招聘通知贴出去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应聘。出现这种情况,乡长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怪咧,这么好的差事没人干,我还想让我老婆干呢,就怕别人说以权谋私。是不是告示没有发出去。派人一打听,消息早出去了,很多人都想做大师傅,可是得知是为供养人员做饭,头都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上杆子,原因是嫌弃供养对象都是半瓜子,卫生太差,做饭倒不怕,就怕给供养对象洗碗,那不把人寒碜死。
就这样,一个眼看的肥差被打印在纸上,挂在乡政府大门上十几天,最后被大风吹走了。大师傅招聘不上,那些刚安排进来的供养对象每天只能吃方便面。一连吃了几天方便面,就出了怪招,把方便面碾碎了堆在路旁,逢人便说,这是乡长老婆方便上的,不能吃。消息传到乡长耳朵里,乡长差点气疯,拍着桌子大骂敬老院长,吴宏你哥狗拉了的,限你两天,找不到大师傅,我撤你的职。敬老院长吴宏一听心里发毛,左思右想,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站在乡政府外边的崖畔上抽烟,忽然就发现不远处的麦子地里有动静,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对男女搂在一起亲嘴嘴。吴宏看着他们全力以赴的亲热,扑哧一声笑了,忽然心里闪出一个人,自己在东洼村的老相好梅花。他一拍大腿,一溜烟冲进乡政府,骑上自行车就往东洼村飞驰。
梅花是个年近五十岁的老寡妇,长得小巧玲珑,珠圆玉润,二十几岁上就守了寡,丈夫在抢救生产队失火粮场时壮烈牺牲,被追认为烈士,所以梅花就成了烈士家属,成了优抚对象。那时候吴宏是乡民政员,负责优抚对象的钱粮发放,一来二去,年轻的小寡妇就成了吴宏个人的优抚对象了。隔三岔五,吴宏就用自行车捎着一袋优抚面粉或是半袋回销粮去优抚梅花。当然,梅花的一手好茶饭,也让吴宏流连忘返。因此在这个寻找大师傅的时候,吴宏就想到了梅花的好茶饭,他在心里暗暗叫好,梅花做大师傅,嘹咋咧。
当天下午,梅花就被吴宏带到乡长面前。乡长一见梅花,心里就莫名火起。因为吴宏和梅花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乡长自然知道。乡长心想吴宏你个王八蛋,玩火都不知道高低了。乡长正想发火,转念一想敬老院那些半瓜子还在生是非,就强忍住火气,对着吴宏狠狠地说,你小子可注意了,人是你选拔的,闹出了啥事情你负责。
梅花就成了敬老院的大师傅。这个大师傅的到来,既让院长心花怒放,也让院长左右为难。心花怒放的是,老相好可以天天见面,左右为难的是,老相好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还带着一个人,一个“八成人”,脑袋不太好使,这个人就是梅花的儿子牛犊,多一个人不仅仅是多一张口的问题,问题是这张口他不属于规定的供养对象,在敬老院吃住是不符合规定的。但是不让带也是不行的,原因是儿子是梅花唯一的亲人,娘儿两一直相依为命,梅花来了,“八成人”的儿子当然也要来。既然来了,那就想办法先留下来,只要他不惹是生非,慢慢解决指标也不是大问题。
可谁知那家伙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开灶的第一天就惹出了麻烦。
那天上午,新建的敬老院忽然传来了敲钟的声音。那些闲极无聊的供养对象忽然听到了这意外的声音,都迅速冲出宿舍门,循声望去,发现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手持着一个砸炭锤,一下下敲击着挂在房檐上的半片犁铧,犁铧发出哐哐的声响。
大家看着这一幕,先是莫名其妙地发愣。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声,开灶了,开饭了。话音未落,那些供养对象好像得到了某种命令,哇哇地齐声嚷着,哎——开饭了,开饭了!一起向敲打犁铧的方向猛跑。有一个手里还拿着半块方便面,一下子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嘴里骂着,终于不再吃这猪屎了。然后往上提了一下裤子,飞跑起来。
冲到犁铧底下,大家发现一个洞开的窗口,窗口里面一张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大碗,桌子后面,站着刚才敲打犁铧的那个女人。洁白的厨师帽,蓝底碎白花的围裙,裹着鼓鼓的胸脯,围裙的带子,系出了细腰,也系出了浑圆的屁股,十分干练,尤其那白色厨师帽下面的脸,白是白红是红,十分受看。大家挤在窗口前,争着看那张脸,不知是饿坏了还是因为那张脸,眼看着有几个人的涎水就流了出来。
看什么看,那张脸忽然发出尖利的喊声,排队排队,饿死鬼投胎了吗?排队。
大家急忙排队,你推我搡的,好不容易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
女人从锅里舀了一大瓷盆热菜,又端来一筐白蒸馍,放在窗口后的桌子上。菜香和馍香相互交织,香气四溢。
马上有几个人的涎水吊了出来。
但是,任窗口里的菜香四溢,任桌子上的馍香诱人,任窗口外的人涎水横流,那女人就是不往碗里盛菜,只是一个劲地用勺子在瓷盆里翻动,那漂浮在菜汤上面的一层汪汪的油花,被她用勺子赶过来又赶过去。
有几个人一边流涎水,一边开始双腿打颤。受不了了。那是搜肠刮肚的挑逗。
就在即将有人要被涎水曳倒的时候,灶房旁边一扇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个剃着光头的汉子从门里出来了。这个人穿着宽大的西服,并不系扣子,开怀亮腔地走到窗口前,一下子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排在最前面的四十子死死地贴着窗台,不想让开。那人一转身,张开大手,一把叉住四十子的脖子往后推。只听见四十子脖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身子软了下去。
那汉字随即站在窗口前,那女人抓起一个大碗,用勺子高高地舀了两勺菜,然后用勺子在菜汤上面撇了几下,满满一勺子油水,浇在那大碗里,然后抓起一双筷子,插了两个大蒸馍,连同大碗一起交到了汉子手里。那汉子接过碗筷,转身回房。
四十子赶忙趴在窗口上。那女人递给四十子一碗菜。四十子看一眼碗里,菜汤里一星油花都没有。再伸长脖子看看瓷盆里,那菜汤里也是一星油花也没有。
日了怪了,刚才还满盆子油花,怎么不见了。四十子嘴里嘟囔着,油花呢,总不是舀给那一个人了。
女人听见,用勺子狠狠地敲打着桌面,吃就吃,不吃滚球。说着伸手来夺碗。四十子急忙躲开,一边说,明显的不公平,油花怎么能全撇给一个人呢,他是谁呀。
话音没落,就见一道白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戳在了他的额头上。四十子一愣神,才看清楚是刚才那汉子。那汉子一脸凶相,一手端着碗,一手抓着插着两个馍的筷子,在他面前晃荡着。
油花全在我——我——碗里,你想咋——咋——样。
你是谁呀,是乡长吗?还这么狂。
我——我不是乡长。
那你凭啥把油花全撇了。
凭——啥,就凭我是老——老——大。汉子一边说着,用插着蒸馍的筷子向天上指了指,随即使劲咬了一大口馍,脖子扭在一边,眼球却又扭向四十子,一边狠狠地大嚼着,脖子里的青筋一暴一暴的。
四十子看着那人,嘴里软软地说,好,好,我知道了,你是老大,你有种。
当天下午,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大师傅叫梅花,那个汉子就是大师傅梅花的儿子,是个“八成人”。
而且大家还知道了,那个“八成人”不是正式供养对象,不但吃了大家伙的口粮,而且还撇去了全部的油花。当然大家还知道,他把自己叫老大,只是大家在心里不服气,“八成人”还自称为老大,实在是让人憋气。
撇油花的事情让大家感觉到,老大只是个自封为老大的“八成人”,迟早会被赶出敬老院。因为他不是正式供养对象。但是过了很长时间,老大不但没有被清理,反而更加霸道了,不但每顿饭都撇油花,而且有几次甚至还站在窗口里为大家舀饭,谁要是表现不好,他还要少舀半勺饭。所以大家都在心里念叨,到底啥时间把老大清理出敬老院呀。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吴宏院长早就把老大的身份问题解决了。他现在已经是正式供养对象,用院长的话说,叫正式院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