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黑氏屋瓦上的积雪如难熬的日子,与老三宪章相依为命,纺车的吱咛声伴随着一日一日的黑天白夜,日子像挑不断的棉线,一次又一次在她的手里扯来扯去。
人是伟大的,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老先人的总结没错,但这样的忍何时是个尽头呀,易黑氏不知道。又一天的日头爬上齐村的城墙脑晃荡够了准备落山,娘两个正在窑里听着纺车沉闷地吟唱古老的曲子,屋外头一声久违的“娘”从天而降。
老三宪章打个机灵,不相信是真的,屋外的日头照例不阴不阳地准备看易家的水涨河塌。
娘,我听外面是我大哥的声儿呢。宪章侧着耳根小声说。
易黑氏的纺车停下,外边再没有人声。奄奄一息的日头闪着弥留之光,在屋外的土街上游移。谁家的鸡崽受了惊吓扇动着翅膀,扑闪起一地唐土,吱吱嗄嗄地蹦跶着两只脏瓜子往前逃匿。
胡说啥呢,你是想你大哥和四弟得了魔症了吧?易黑氏往左手里吐出一星唾沫,右手食指与中指撮起来一蘸,又提起绵线头,纺车扔摇晃着快散架的轮子又吱吱咛咛地扭动起来,易黑氏手里的棉线头就由低至高由短而长,再绕一圈,又由低而高由短而长。
娘啊。易成章把雇来的驮着巨大的棉花包的驴子拴好才进了窑门,还是那么熟悉的深厚的嗓音。
娘啊。后面紧跟的老四易建章先是尖尖的声音再从老大屁股后面变魔术般的探出头,头部仅齐着成章的腰部,与炕边一般高。
大哥!宪章惊呼着。
三哥!建章哭喊着抱住宪章,成章也跟过来,仅存的弟兄三人不到三年如同隔世拥在一起。
娘。兄弟三人相拥着朝炕上停止纺线呆看他们亲爱的母亲易黑氏。
我的命根子啊。易黑氏眼前一黑,上身就往炕边的儿子们那里倾斜。
三个儿子如三块巨石挪过去,与母亲的峰峦互依互撑。
儿啊,你们真的回来了吗?
易黑氏摸摸大儿子易成章的头,又揪揪小儿子易建章的耳朵。我做梦吗?易黑氏的声音纺车一样颤抖嘶哑。
娘,我是你罢罢儿建章,我跟大哥回咱原上啦,大哥把药铺子在西山办成了。建章仰望着母亲的脸,小嘴巴里流满咸涩甜蜜的泪滴。
已过惯苦日子的易黑氏不相信地瞧成章。成章嗯地点头。易黑氏就想起老二安章遇事前如出一辙的神情,心口就刀割似的流血。易黑氏哇哇哇哇地号啕起来。
娘,你知道么,咱在西山的药铺子叫天锡堂,是易门人淘金的意思,门口挂着大匾,在黄渚茨坝的街道边,门脸响亮得很呢。建章见成章的眼泪与母亲同时渭水般涨洪,不明白应该高兴的事怎么都稀汤寡水的。
建章说,咱以后开处方用的章子是金子做的。大哥,快说话啊。
易成章把母亲领出窑门看带回的一大捆棉花,又从怀里掏出金章子和一堆铜板,娘,咱易家出人头地的日子到了。
得是?易黑氏满脸怀疑。
苦日子的井,那么深,那么毒,吃了我的二小子不吐骨头,又都三、四年了还没个尽头。
这是两担棉花,你叫人给天阁村鲁秀才的娘子说去。易成章说。
嗯。易黑氏这才点点头,恢复了平静,鲁家托的媒人又来找过,秀才娘子是不同意,秀才女跟他大一样看准咱易家的大小子能成事,但一街两行的乡亲谁信啊。这下好,俺大小子争气,把两担棉花驮回来,还办成了药铺,还带回了金印章。
易黑氏的哭声就变成笑,咯咯咯地在窑院里回荡。
看,易成章把铜板悉数捧起给母亲,娘,这些钱是你两个儿在西山靠给人铸酒壶看病抓药挣的,除过我成亲的花销,剩下的给三弟宪章。
易黑氏接了钱喜滋滋的。
易成章望着宪章,三弟,你跟娘在家受累了。剩的钱你给咱盖院房子,咱易家人再不住这城壕窑洞,咱要和齐村人一样住在像样的屋里。
易宪章的眼泪就溢出来,大哥,你跟老四在外更累。我跟娘在家相依为命,有娘每日关心冷热的,你们在外面遭罪多。
一家人便想起从山西逃到陕西以来的日日夜夜,哭声又回荡在窄小的破窑里。
行啦,咱不哭,咱苦日子结束了。易成章说,娘,我都想好了,村西的井园子开阔,我给财东家说说,咱在那里盖两间房,一间让宪章也开个药铺子,一间咱自己住。
娘听我儿的。易黑氏欣慰地用手背替成章、宪章、建章三人依次擦去泪珠。
一个多月后新屋落成,易成章的亲事风风光光在井园子办了。送走祝贺的亲朋好友,一家人商量,由老三宪章住在井园子,耕种齐村的土地,闲时给人瞧病,而成章带着母亲易黑氏、妻子易鲁氏和四弟建章回西山继续发展。
易宪章的婚事也在易黑氏、成章母子的主持下,与咸阳邹村的梁氏定亲,约定来年五月办事。
临走的那天,齐村的乡党全来到城南门送行。宪章站在人群里,双手高拱,给母亲易黑氏双膝跪下。
娘,出门难,看人的眉高眼低,水土不服,故土难离,儿子舍不得您老人家啊。宪章脸上淌满的泪被日头爷耀得透亮透亮。
娃,娘去享福,你哭啥?易黑氏骑在易成章雇回来的毛驴上说,大儿子成章、儿媳妇易鲁氏、四儿易建章跟在旁边。宪章一哭,乡党们中的妇女儿童和眼皮软的男子都哭,易黑氏就也哭起来,挣扎着要下驴扶儿子宪章。
易成章拦住母亲,与妻子易鲁氏、四弟易建章也齐刷刷跪下,乡亲们,我易氏一家从山西来齐村入籍,多亏大伙关照,我没齿难忘,容日后报答。我们今天西去讨光景,留下我三弟在家,拜托大伙继续费心。老天有眼,总有一日,我易成章还要回来。
咸阳原上,一股旋风挟裹着枯叶枝屑转着圈呼呼呼呼地吹过来,人群中有的捂着口鼻躲,有的人朝着风头呸呸地吐唾沫,但易成章就那么不顾一切地仰着脸,风吹来的土星、叶片打着他的脸也视若无睹,即使我易成章回不来,我易家还有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直至一百代人呢。
易成章母子四人走后,齐村最有势力的财东翘起大拇指说,易家人有脏腑,这个易成章绝不是平地卧的。
易宪章恰巧路过,对财东说,爷,谢谢你高抬。我易门在龙门县就有耕读传家自强不息的家风。我老大不是平地卧的,我本人,甚至我们的下一代都一样,我们都牢记祖训。我易家的天锡堂字号已经在西山和齐村挂牌,我大哥回原上的日子是迟早的事。
又一股原上的风吹过齐村,却不如刚才的肆虐,反而温情脉脉,柔顺地爱抚着庄稼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