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听说过五里坪法庭,但我不能显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走出单位的大门时,我已经勾画出它的轮廓,它徜徉在一片普普通通的建筑群当中,有一种非常无辜的模样。好像没有我的参与,它就会一直呆在原初和自在当中。我拐到最大的那条街上,这里的车辆流水一样来来往往,这时,我才觉察到自己的茫然,我连五里坪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我终于打听到,去五里坪中间只需要倒一次车,这似乎说明并不太远。出乎意料的是,我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向北至少穿过了五六条大街,这就经过了城市最重要的几根肋骨,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我才在北新街下车。这里已经是城市的北端。据说北边郊区是城市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因为不远处有个规模很大的化工企业,到处雾腾腾的感觉。有时候,他们说,天空会像下细雪一样坠下大颗粒的粉尘来,不过,现在的尘雾还不明显。这时候,我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标识的所有地名我都没听说过。我又问路,走了很大一截,拐到一条更偏僻的新萍路上,这条路更窄,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澡堂在路旁,像是经年不用的样子,黑乎乎的小窗户上有个排风扇,油腻腻的叶片微微拍动着’好像是整个路上唯一活动的物体。我盯住那个叶片看了好一会儿,就在这非常僻静的氛围里,隐隐感觉到我马上就要走到世界尽头,好像我已经跟任何人都脱离了联系。
但我不是,我捏了捏怀里的材料,体会到自己担负着隐秘的使命。身边的站牌上,只写有469路几个字,这几个字几乎要被小广告覆盖了——看来这就是我要搭乘的那辆车。从这里到五里坪只有一站。我甚至想,如果我知道怎么走的话,我宁愿走这一站。不过,我幸亏没有那么做。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我见到晃荡过来的469路车,它落满尘土,一副风尘仆仆的落魄模样。车身陈旧发黄,上面还隐隐有一道红色,这是淘汰下来的老一代市内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我刚上了车,就留意到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妇女,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认识我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她的过道另一侧。
从其他几个人委顿和淡漠的表情看,公交车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果然,公交车驶出新萍路,穿行了几个街巷之后,居然离开了市郊,行驶在田野间土哄哄、孤零零的柏油路上,一块块单调的玉米地出现在视野里,阳光安安静静消失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的深绿色里,在个别向上伸张的一些叶子上闪耀着。挨近路两侧的玉米叶子上落满厚厚的尘土,就像是已被丢弃多年。周围是一片原野,再也没有可以视作目标的村镇,最远处的天际隐没在灰黄色的雾中。
要知道,这两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单位正在清理临时工,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单位。今天一早,一到单位,我就被非常正式地叫到总编办公室里,我以为总编要对我说什么,原来并不是关于我去留的事情。总编递给我一叠材料,我扫了一眼,上面双行黑体字大标题里有“抵赖”“诬告”之类的字眼,标题字数相等,每行八个字,甚至还可能押韵。你去吧,在五里坪法庭。总编对我说,你只需要在法庭里露露脸,听一听庭审,不需要再做什么。我原本打算骑自行车去,但编辑部主任似乎听到了我心中所想,他提醒我,让我坐公交车去,因为那里“非常远”。他又说:离法庭不远听说还有一个养老院,你也可以再去那里看看。他让我顺便采访一下,给下周重阳节的专题写一个稿子。我说行。我不知道下周还在不在单位,说不定刊登稿件的时候,我已经被清理出去,混迹在城市里的不知什么地方。
我挪挪位置,车里的座位非常破旧,有一层几乎结成痂的黑褐色凝固在座位后背的表面。车身每一晃荡,伴随着哐啷一声响,车身里就回荡出一阵莫名的响声,有一颗类似螺丝钉的东西,叮叮当当窜行在车体里的某个地方,就像正迷失在机械的深处。我想象这是我自己最后一次履行任务,心中略略升起莫名的惶恐。公交车越来越单调地行驶在柏油路上,中年妇女正跟我前面那个萎靡不振的年轻人聊得起劲,我留意到一个老人,已经在座位上睡着,花白的短发就在年轻人的前面座位上不断晃悠,头发中一定夹杂着黄色,头的边缘就像浮着一点铁锈。这还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老人们的黄头发。他的过道对面坐着一个穿蓝色旧衣、瘦骨伶仃的女人,她一直瞅着窗外,我一直没看到她的脸。于是,我越来越多地观察刚才那个热情很高的中年妇女,她有一个脏兮兮的蓝格子布包,随意放在她座位前的地上,手里还捏着红色的劣质塑料袋。说话的时候,红色塑料袋就随着手势在空中晃来晃去,袋子底部是一个灰乎乎、圆溜溜的东西。
就说你吧,你今天为什么出来,你即将遇到谁,这都是注定的。她跟坐在我前面的年轻人说,年轻人只是看着她,不置可否。
这时,她向我转过脸来,似乎料定我会更感兴趣,就像老朋友一样坦率地笑着,用那双活泛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并不是中年妇女,已经老了,鬓角里夹杂着根根白发,手背上有两颗淡色的老年斑。确实,我比那个年轻人对此更感兴趣,我心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身边的某个人,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还很少,除了单位的十几个人之外,真正认识的人大概没有超过五六个。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更大声地说:我告你,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就安排得妥妥的,你知道不知道?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故事,一会儿保管你就信了。这是因果报应,这不是迷信。说完,她热情洋溢地一一看了前面的人,也回头扫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两三个乘客,就像她正坐在自家客厅里一样,没有人特意留意她,或许他们正在心底暗自取笑她,最后她又盯住我,留意我的反应。她一定满意我脸上的表情,她讲了那个可能已经被她讲了很多次的故事。
我已经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脚下,薄薄的尘雾差不多遮住了半个山顶,高高低低的房屋和楼房层层叠叠堆积在山下,显现在雾中。公交车正朝着这个地方耐心地行驶,窗外游荡着无处不在的雾腾腾的烟黄色,半上午的阳光居然穿过了薄雾,弱弱地落在半山岭上那些裸露的石灰似的大块石头上,看上去就像一块块癣皮,给人异样的感觉。公交车终于泄了气似的停下来,我们走进淡淡的黄褐色的雾气中,嗅到一股夹杂着臭鸡蛋般的硫磺气味。
这种呈静态的雾似乎是刚刚被人震荡起来的,细微地弥散在巷道的空地上,以及建筑的高处,与天空白雾似的淡淡的云层连接起来。看上去五里坪这个地方分为两个区域,近处是以低矮小屋为主、依地势起伏的地方,从不同角度呈现出小小的方形或者长方形的侧壁,涂成白色或者黄色。北边靠近山脚下的远处,则看上去似乎刀削般弄出一马平川的一块平坦地方,从那里探身出一栋栋五六层的砖混式高楼。许多高大的柳树遮挡了部分建筑,而柳树被淡雾浸泡之后失去了浓郁的色彩,变得像一段段浅褐色的剪影。
大眼睛妇女已经知道了我“采访者”的身份,她说法庭就在跟前不远,仔仔细细给我指点了法庭的位置,并告诉我:
养老院还在大厂最北头。
大厂?大厂在哪里?
等一会儿,她像是在说一件非常容易办的事情,说,我干脆把你领到养老院去吧。
不用不用,我赶紧说。
令我多少有些吃惊的是,一下车,她眼睛里外露的活泛神气慢慢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皱纹迅速出现了,使她显得更为苍老。她的脸黧黑透黄,她往前走的时候,略略有些前倾,像是腰部有疾病。风掀起她的头发,让我看到更多的白发隐藏在根部。就这样,她在我眼皮下面,变成了一个多少有些老态龙钟的老人。看到她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暗自松了口气。她那神情,就像她没有提出送我去养老院的建议一样。等我离开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又多少恢复了公交车上的神采,转身对我说:
你记住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那个故事。
我也回过头,并看到她突然热情洋溢的表情,这让我有些吃惊。她的手指绕住那个红色塑料袋,并在手掌上缠绕了几圈,她就伸出这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好好琢磨。袋子中那个圆溜溜的东西慢慢晃悠起来。看来,她是严肃地对待因果报应这个事情的。
她讲的故事,就像从简陋的迷信书籍上看到的那样,她口口声声说是真实发生的,这才开始让我怀疑她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说,一个村民发现他家的一只鸡总是到邻居家下蛋,于是就把这只母鸡杀了,晚上他梦见去世两年的母亲哭着跟他说,她生前偷过邻居家的一只羊,这辈子转成鸡下蛋来偿还邻居,就差两天就还完了,结果被你杀了。现在,她还要转成鸡给人家下蛋。第二天,他就听邻居说他家孵出一窝小鸡。他把这窝鸡买了,等到鸡长大开始下蛋,他就仔细观察,有一只母鸡照样到邻居家下蛋,下了两天之后,便无疾而终。
令人惊讶的是,就在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褐色羽毛的大母鸡,我马上就要走上一个高高的土台,它就站在土坡的顶端。有时候这样过分的巧合会吓人一跳,它的一条紫黑色腿上系着红头绳,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母鸡,并不是故事里的那只鸡。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加大了走动的步伐,它立刻有些慌乱地走到了一边。我又跺了一下脚,它就张了张翅膀飞速溜到一边。
我以前被单位派遣到会场,报道过会议消息,我拿着介绍信,会被认为是一个记者,但我其实还不是。现在距离开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成功地从遥远的市中心来到五里坪这个面积很大的土台上,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眼前是一块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堆去年的玉米秆,有一头老黄牛拴在柱子上,一直用侧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睛如此镇定,就像能够看穿我的前生今世一样。我留意到土台边的一个斜坡,这应该就是大眼睛妇女说的那个斜坡,从那里下去果然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所普普通通、低矮的房屋,类似废弃的小学教室。我再次觉得大眼睛妇女出了问题,我不该问她法庭的位置。她甚至想要领我去养老院,这是多么古怪的想法。小房屋上没有任何法庭的标志,在小房子外面,站着三个抽烟聊天的男人。我一出现在土台边缘上,他们就停止了聊天,一起盯着我看。或许是我看他们的方式有点无礼,他们多多少少带着敌意回敬我的盯视。一个穿白衬衫的黑胖男人,挽着袖子,露出黝黑的一截胳膊,同样黝黑的脸上,有一双多少有些粗野的圆眼,他刚刚留在脸上酒窝附近的笑意还在,但圆眼里已经透出飕飕冷意。他旁边一个机灵、善笑的瘦高个男人,嘴里像是品咂着口香糖,他似乎也用眼神品咂着我,想掂出我的身份和分量来。还有一个是个十八九岁、很酷的年轻人,他只穿个洋气的短袖,领口扣得很低,怀着嘲讽的笑意,向我晃着脑袋。他们怀着如此明显的敌意,这让我有些愕然和紧张。
这时,大黄牛再次抬起头,看向我的身后,显然它看到了什么。它看到了什么?我回过头,惊讶地看到大眼睛妇女也走上了土台,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布袋,另一只手里是那个红色塑料袋。她向我走过来,居然什么都没有说,然后站在我的身边。
还没开庭啊。片刻之后,大眼睛妇女叹道。
那么这里一定是法庭了,至少在大眼睛妇女眼里是如此。不知为何我突然相信了她,但为了不让那几个男人产生误会,我刻意离开她一截距离,故作坦然地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材料,想要疏远她的心理使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就像公交车上那个她是另外一个人一样。现在,我还有时间好好看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我没能好好理解案情,时不时要观察一下这三个人是否还在留意我。
材料里罗列了一个妇女的种种恶行,为了夺得老人房产,有预谋地欺骗老人的感情,并跟老人同居在一起,生活中对老人有种种虐待行为。老人一去世,她就赖在老人的房屋里不走。材料中引用了许多法律条文,以印证她无权得到老人的房子。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老年妇女的形象,我希望她出现在法庭里,可以当场看到这个刁蛮和有心计的妇女。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几乎让我按捺不住。这可不是从电视里看到的二手故事,它将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已经来到土台的西南角,远处的公路和田地全部被黄褐色的雾霾笼罩,就像那个巨大的城市并不存在一样。这也包括我们的单位,以及那个随时可能打发我们走的报社总编。甚至我还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还能否回去么?这念头非常奇怪。我想,这主要是因为越来越重的雾霾,雾霾现在几乎抹掉了除了五里坪之外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