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的车来了。一个描花绘凤的简易棺材被工作人员抬进急诊室。外边站着的男士也都随着拥了进来。单位里的人除了霍团长外,自然地站在外围。霍团是我的姑姑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我这帮姊妹的主心骨,自然站得很近。他一边帮着我们主持这个场面,一边和殡仪服务人员协商一些事宜。
我的一帮姐夫各找各的女人,不是站在自己女人的身边,就是站在了身后。患难时紧紧依傍,那也是一种力量啊!只有三姐兰秀和十二姐兰蔻身边没人。兰秀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前三姐夫本是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大老板,很有钱的。不知怎么就和一个城里名门出生的售楼小姐勾搭上了,就把兰秀姐给甩了。
十二姐兰蔻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早过而立三十有五的人了。我的女儿都快上小学了,她还没结婚。她不喜欢结婚。但她不是没有男人的女人。蓉姑活着时,最指望的就是兰蔻,最烦的也是兰蔻。虽然兰蔻在形体上最像年轻时候的她,都是体态丰盈肌肤雪白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容。蓉姑说兰蔻,你要是把男人戒了,你的戏就能成功了。是啊,男人打个电话,邀她走,她就走了。倘若将这时间都用来练功,她不就成功得更快么?遗憾的是她总是抵不住男人的诱惑,好多练功的时间还偷偷给男人发短信呢。蓉姑教她时,没少为这事摔她的手机。遗憾的是摔也管不住,有男人愿意给她买新手机。兰蔻也特聪明,别看不好好练功,依然将戏唱得很好。我们这剧团还没人唱花旦能超过她的,当然也就没人能取代她。也或许就是因为她没有危机感,所以才不好好练功的。她总是很满足在市里的这种状态,从来就没想到去省里争一争,或许是到省里汇演,看到比自己唱得好的还是太多了,就不愿再出去了。她是属于没有大目标的那种人,蒸不熟煮不烂的,时常让蓉姑为她急。蓉姑一说她要好好练功,将来也成为花淑兰新凤霞那样的人。你猜她怎么说,这世界有几个人能成那样的人?我可不想活得那样累。蓉姑说,你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以,但是总得为咱剧团多获点奖啊。兰蔻却说,你还拿过什么文华奖金凤奖呢,你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这样普普通通地活着,有啥意思?这话噎得蓉姑呼噜呼噜倒喘气。好半天,才晃动着脑袋,中指和食指并拢在一起,指着兰蔻的鼻子尖晃了十来下,急得不会说话就会唱戏文,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玩忽丧志贪图享乐,你错就错在心无大志向。继而蓉姑将手里的水杯蹾在茶几上,佝偻着身子,连连叹唱,为爱所误,为爱所误啊。这是蓉姑凄惨的呼喊和惋惜,我听了觉得这心刺痛不已。兰蔻听了,一点也不为之所动。兰蔻把她那遮颊的秀发,往后一甩,满不在乎地说,只要饭戒不了,我就戒不了男人。我也不喜欢兰蔻这样。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就和那个好,爱谁都没长性,这怎么能是一个女子该做的呢?蓉姑也曾吓唬她,说你要男人就不要再唱戏了。但是兰蔻在开始是不肯离开戏剧舞台的,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舞台,就没有那么多的男人追求她了。她是为舞台而生的,这辈子不可能离开舞台。同时她也是为男人生的,没有男人的滋养,她活着若只唱戏也没意思。今天这个场合,她多么需要男人来给她撑撑门面,遗憾的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出现在她的白天,出现在她的亲人中。她的男人都属于暗夜,属于她一个人的时候。
六姐兰英倒是我的姐妹中最落落大方的一个,她不动声色地将她身旁的一个男人介绍给我说,这是你六姐夫。六姐夫!我本不想这样叫的,但看六姐那紧紧盯着我的目光,我怯懦地叫了一声,六姐夫。心里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前六姐夫和平。和平和我家俊宇好。在我领奖的前一天,和平还来我家,让俊宇和我想想办法劝回我的六姐。我也不满意我的六姐。跟人家多少年了,人家一直不离婚,你还耗着人家干啥?干脆回家和前六姐夫好好过得了。六姐兰英却说,打死她,她都不回头了,豁出去,铁了心。我的六姐是我们这帮姐妹中最有本领的,不知怎么学会了一种“变脸”的技艺,在戏剧最不景气的时候,凭精彩的“变脸”四处走穴,走来了大房子和小汽车。可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我这个最会赚钱的六姐,干嘛非要跟着这个她让我叫六姐夫的人。他是有钱有能力,一边在某事业单位任着重要的职位,一边在外边开着个工厂。可我六姐根本就不是缺钱的人,她拉着那个装满服装道具的拉杆箱到任何一个地方演个二三十分钟,就有上千块钱进兜。可是我的六姐还是给这个人做了小。现在这个六姐让我叫六姐夫的人,开着一辆奥迪两个家跑。我真不明白我的六姐在戏台上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在生活中怎么就那么软弱。要么就强迫他离开他的家,要么就离开他另嫁得了。可是我的六姐兰英,偏偏就那样委曲求全了。委曲求全后的我的六姐还是拉着她的服装道具到处去演出,你说她不缺钱,还跟着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为啥还那么拼命呢?我想她还是爱戏,离不开戏。我的前六姐夫曾经是我们剧团唱老生的演员,在戏剧不景气的时候迷上了麻将,几把麻将输了二十万,我的六姐替他还了,也就了结了和他的那段姻缘。任我的前六姐夫怎么磕头忏悔,我的六姐还是“姐”心似铁没有回旋的余地。六姐兰英依然是我们姐妹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一个人,她指使让我叫六姐夫的人东跑西颠,像指使一个小打杂的。或许我六姐喜欢跟他就是喜欢那种可以随意指使的感觉。他随意指使着一大群人,我六姐指使他。呵呵,这可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这样想着就忍不住想笑呢。可看看四周,大家都怪严肃的,就忍住了。但是看着这个跑前跑后的六姐夫,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坏坏地说,让你响当当,落在我六姐的手里也是响不起来的。
凌水湾向来讲究给亡人铺银盖金。如今蓉姑已去,我们姐妹们合计按规矩给蓉姑七铺七盖。七条铺的白大布的褥子是这个叫六姐夫的人到裁缝店订购来的,七条盖的黄绫衾单也是六姐夫从殡仪店中买来的。姐妹们在简易的棺材中,将银铺好,就让众位姑爷拽千斤带的拽千斤带,抻被角的抻被角,将蓉姑移到了铺好七条白褥子的棺材里。头枕金丝绣莲花的鸡鸣枕,脚踝放在同样图案的脚枕上。抿目是三姐兰秀做的,大姐兰霞用镊子夹白棉球蘸净水给蓉姑开了眼光。兰蔻将一颗穿了红线的珍珠慢慢放入蓉姑的口中,兰叶将红线的另一端系在红寿衣的飘带上。兰娟为蓉姑合嘴合不上,急得哭起来。旁边有人说,这是死后有惦记的人啊!这话听得众姐妹一震。我想蓉姑自身没生养还能惦记谁,惦记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姐妹,要我们为她争气。还是二姐兰琴年龄大,经验多,知道怎么做。她轻轻地抻了抻姑姑的下嘴唇,又轻轻地抻了抻蓉姑的上嘴唇,然后那么一抿,蓉姑的嘴就合上了。这下就好,蓉姑可以安心而去了,兰娟破涕为笑。兰铃用一根麻做绊脚丝,绑在蓉姑在脚枕上直立的鞋尖上。白帕覆面是二姐兰琴轻手轻脚完成的。兰欣给蓉姑串好打狗的饽饽,放在蓉姑身边,左手由兰娟戴上一个金戒指,右手被兰叶套入一个银手镯……
一切程序就绪,几个姑爷动手,盖上了黄绫衾单七条。我们姐妹的心,似乎也被衾单蒙上了,我们拼命地扒扯着,真的想将那七条薄薄的黄绫衾单掀开。棺材的盖一合,我们的蓉姑就没影了,男人们急速往起抬,姐妹们开始要命的哭,直哭得一个个颓萎倒地,依然哽咽吞泣。弄得这些兄弟姑爷们,各扶各的姐妹,各拉各的妻。快坐车,那拉灵的头车已经开走了!这不知是谁的命令。于是大家不得不站起来,拿着各自的东西,奔进车里,浩浩荡荡地往火葬场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