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店至今,在我这里化妆时哭了的人,只有严紫粉一个。
“严紫粉”这个名字是她预约登记时报上的,我感觉或许不是她的真名。不过这并不见得会引起我的反感。其实我这个众多女人口称的“阿朗老师”,也并不姓朗,连名字当中也没有一个“朗”字。我本名叫小强,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极不喜欢听别人叫我“小强”,尤其当面说什么“打不死的小强”之类的话。我给自己取了个跟“小强”有牵强附会关系的名字——朗逸峰,每当听别人喊我“阿朗老师”,我便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上起来,这跟女人来“另一面”化妆有异曲同工之妙。
严紫粉是一个人踩着预约的时间点过来的。单独来我这里化妆的顾客寥寥可数,加之她眼角突然滴出的泪,让我不由得暗自忖度了一下。周围的那些女人都太直白了,她们昨天跟谁一起吃的饭、今天化好妆之后要去做什么、明天跟谁有约等等话题,以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细碎琐事,只要她们认为能够搬出来作为谈资的,都统统从她们的口中跑出来,在众朋友的唇齿间流传。
你怎么了?我低声问严紫粉。
严紫粉脸上似覆盖着一层糨糊,将整张脸庞刷得严严实实,连脸上的毛孔都不曾颤动一下。我怀疑自己说出的话遁入了空气,加之我本身也没有过多探究别人内心的欲望,便不再开口说话。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做了太多这类事情,早已厌倦了。
严紫粉预约登记的年龄是二十五岁,但她浑身散发着病恹恹的气息,似一株停止生长的植物,让人猜不透时间究竟静止在哪一刻。这种不舒展的感觉,令我也像浑身上下箍了个木桶似的。蓝妙芝显然发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阿朗老师,下一位顾客预约的时间快到了,她说自己要赶去参加同学会,希望您快点帮她化一下。蓝妙芝说完,快速闪回了前台,摆出惯常的单手支腮的姿势,令人怀疑她刚才并没有移动过。
说实话,我极不喜欢为严紫粉这样的顾客化妆,她身上有股沉重的力量,不知不觉地拉着身边的人往下坠。生活已经很不易,谁也不愿意再让别人的烦恼来碾轧自己的灵魂,谁都没有这个义务。虽然大家都认为我的“另一面”妆容馆生意兴隆,我俨然已是化妆界的大师级人物,算是名利双收了。连当初极力反对我的父母,也渐渐忘记了曾经作出惋惜的表情。他们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儿,阳台上的菜要浇、餐桌上的烛台要换精油、地下室的台球桌要擦,在乡间养成的习惯,让他们一日不劳作便浑身不自在。虽然我日日早出晚归,极少去享用这些东西,但两位老人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在它们之间穿梭,将它们伺候得滋润舒适,就像在伺候我一样。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我人生的这件睡袍比别人的华美。在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数算华美睡袍里的虱子——比如,我总是无法爱上一个女孩子;比如,我会时常想起那个叫“静子”的女孩,正用一双哀怨的眼睛盯着我。
为严紫粉化妆的过程显得冗长而枯燥,虽然这也只是半小时的事。在工作中,枯燥与疲惫总是如影随形,面对这位忧郁的顾客,当年曾有过的深深的疲惫感,又缓缓升起在我心头,但我还是坚持为她化好了妆。
严紫粉属于妆前妆后判若两人的女孩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化妆技术好,也因为她属于那种脸部硬件好、软件却极差的人,我修改了她的软件,立刻就衬托出硬件设施来了。严紫粉在前台付了五百元现金,我听到蓝妙芝问她,要做头发吗?免费的。前台边漏出一小片的寂静。蓝妙芝仍和善地对她说,下回可以刷支付宝或银行卡,更方便。严紫粉仍然没有回话,作低眉垂目状,将玻璃门打开一条缝,像一条瑟缩的鱼一样,从缝隙间滑了出去。她的连衣短裙被玻璃门掀起一个小角,露出了绷着打底裤的臀部。
店堂里几位女人的目光跟着严紫粉飘出了门外,好半天才收回来。她们先是惊讶地互相望望,然后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像模像样的嘲讽——
这人有病吧?这都什么天气了,还穿得这么厚?
人家打摆子,要发汗呢!
其实她长得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全靠阿朗老师的化妆吗?
还化妆成王昭君呢,也不看看自己的气质配不配得上,丑人多作怪!
阿朗老师,有个女人娇滴滴地拖长了声调道,你店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嘛!
是呀,这样的人也来你店里化妆?众人附和道,仿佛与严紫粉这样的女孩子同台化妆,是件有辱身份的事。
她也是顾客。我望着玻璃门外那个快速飘远的身影回答道。这时候的严紫粉,像一个高频率摆动的钟摆。
对啊,人家毕竟是付了钱的,大家都是顾客嘛。蓝妙芝说。